第二天上班,我很发了一点脾气,追究是谁在走的时候没把门锁好。
午饭的时候,约瑟带着一个客人上来,他说:“庄,我替你介绍这是尚嘉宾,苏邦大学的美术教授。”
“你好。”我与客人握握手。
我说:“原来艺术家也不一定要大胡子衣衫褴褛的——”
“庄。”约瑟阻止我。
我问:“昨天你那位朋友呢?自己长得像个贼,却怪别人把他当个贼。”
“庄——”
“什么?”我问。
尚嘉宾开口,“我就是昨天那个贼。”
我跳起来,瞪着他。
他说下去,“今天我剃了胡髭。”他摸着下巴。
“你——你们——”我涨红了脸,“混账!”
约瑟大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恼羞成怒,“出去!我要做正经事!你们这些混球出去。”
把他们轰出去之后,我更加觉得羞愧,无容身之地,气得胃痛。
约瑟进来道歉。我不睬他。
“怎么你也会使小性子?”约瑟很惊异,“你一向不是这样的。”
“老姑婆就不能使小性子?那一国的法律?”我问。
“你好算老姑婆?”他问:“不会吧?尚说你是一个古怪可爱的小女人。”
“那还不就是老姑婆!”我板着脸,“开心嘛?作弄了我,你们好算过了瘾了。”
“庄,你不是真生气吧?今天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去!”
“庄—”他摊开手。
“不去就不去!”一我还在生气。
“来,别这样,庄,算我不对,向你赔罪。”他笑。
“谁要你们赔罪。”我说:“我才不理你们。”
“尚想知道关于岭南派的资料。”
“叫他去翻书。”我板着脸。
约瑟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你们鼻烟壶的资料吗?嗯。鸡血冻石、雕马石英、雕莲珊瑚、珐琅彩绘外国仕女图、白玻璃五彩花鸟、浮雕云龙紫晶、方解石含化石条纹玛瑙、雕鹤松石白玉……哗,听了都垂涎若滴,可否取出一观?”
我叹口气,“你坐在这里我怎么工作?”
“今晚上来吃饭吧。”约瑟说。
“好,好,怕了你。”我说。
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的会。
那夜我与廖太太谈到瓷器的釉彩。
“石榴红、无锡、三念花、翠毛,甜酱,葱白、仿龙泉、仿哥、仿唐三彩,大火篮……每只颜色都有独特之处,令人爱不释手。”
廖太大不以为然,“我知道一定是有乐趣的,但是你也应该结婚了,那么多男同事难道一个也看不中?”
“不说这些。”我说。
“逃避现实。”廖太太说。
“我给你们两夫妻批判下来,一文不值。”我说。
那夜我还记得把尚送回酒店。
尚问:“你不是讨厌我吧?”
“并不,”我说:“我一向不喜与陌生人搭讪。”
“我还是陌生人?唏!我们都见过好多次了。”他说:“你这个人,真是怪!”
“你的酒店到了,下车。”
“你也下车来喝杯东西,来!”
我说:“我已经是位老太太了,你请老太太喝东西干什么?有什么前途?”我摊开手。
“我们做事,不一定要讲前途的。”他眨眨眼,“下车来。”
“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点,没什么好谈的。”我说。
他已经一手把我拉下车来。
他按我坐在咖啡店里,替我叫一杯茶,他自己喝啤酒。
我问:“你为何把胡髭剃掉?”
“因为我打算在香港找工作。”
“你?在香港?”
“别说得这么鄙视,我在香港也念过书。”他说:“约瑟打算请我做助手。只待有关方面批准。”
“你能够安定下来?”我问:“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能够?我们美术学生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不堪,我们也很有纪律,很有工作能力。”
尚打量我,眨着眼问:“你呢?你念什么?”
“考古学与纯美术。”我答。
“你为什么叫自己老姑婆?”
我看看腕表,“我的时间到了,要回家,下次再解答你的问题。”
“你做人象副机器。”他指出。
“我早就知道——这种生活方式给我一种安全感,我喜欢这样,与别人无关。”
“固执。”
我笑笑,“这我也知道,再见。”我抓起手袋离开咖啡店。
我做人像一部机器?谁不是呢?谁都得在固定的时间起床上班吃午饭,在固定的时间下班,回家吃晚饭上床。
在固定的年龄谈恋爱结婚生于。连孩子的数目都得计算好,不可超出预算。谁不像机器?
单我一人像吗?我不认为。
我不认为我像机器——有什么机器可接触到这么多的美术品?
我有点愤怒。
约瑟来问:“怎么,你对他没好感?”
“没有。”我说。
“为什么没有?你基本上抗拒男人。”约瑟说。
“是!是!”我嚷:“我反对男人,因为男人只懂得浪费女人的时间,叫她们管家生孩子,变得与他们的母亲一般庸俗,我情愿对牢一大堆古董终老,我为什么要蹈覆辙?为什么到了时间便去嫁一个无聊的男人?”
约瑟静默一会儿。
后来他说:“我相信并且全力保证尚嘉宾不是一个无聊的男人。”
我正在沉吟,尚推开门说:“一起去吃午饭吧,别把自己困在茧中。”
我跳起来,“你是老几?你理我茧不茧的?你再这么冲进我房来大呼小叫的,当心我剥你皮!”
约瑟哈哈大笑,“只有尚能把庄气得咬牙切齿。”
我拍桌子道:“你们再在我这里吵,我去报告馆长。”
约瑟嬉皮笑脸的答:“我就是馆长。”
尚说:“看来你只好去报告港督了。”
我坐下来,“你们迟早会得到报应的。”
约瑟笑,“报应之说,终属渺茫,不如去大嚼一顿,以泄心头之愤。”
我用手撑着头,“不,约瑟,你们去吧,我也累了,不陪你们。”
约瑟还想说话,倒是尚,一把将他抓了出去。
我受不住他们这样吵闹,头痛起来,喝一杯热茶,吞一颗药九,才觉得好过。
过了大半小时入有人轻轻敲门,我说:“请进来。”
又是尚。
我如见鬼一般:“又是你!”
“我来道歉。”他低声说。
我看着他。
“我买了东西给你吃。”他说:“你也该饿了。”
他把一只饭盒子放在我面前,我闻到一股香气。
“滑蛋牛肉饭,新鲜滚熨的。”
他轻轻说:“快吃吧,我替你去冲茶。”
他取起我桌上的杯子便走出去。
我有点不好意思,打开饭盒子,尚并没有走进来看着我吃,待我吃完了他才敲门进来,递上杯茶。
“谢谢你。”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客气。”
我喝一口茶,头痛完全消失了。
“对不起,我们老拿你开玩笑。”他说。
我瞪他一眼。“同事,算了吧。”我说。
“我们做不成同事了。”他说。
“为什么?”
“有关方面没录取我。”他说。
“啊。”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有点失望。
他有点沮丧,“因此下个月我得回苏邦。”
“呵。”我更失望。
“不过很高兴认识你,你对我很好。”他说:“我与约瑟胡调惯了,有很多时候不知收敛,你别见怪。”
这种敬鬼神而远之的语气真是熟悉,我苦笑,一般人对老姑婆说话的口气就是这样的。
“不客气了。”我说。
他点点头,很礼貌的退出去。
我恍然若失。
他为什么不再约我吃饭?
我随即笑出来,恐怕是碰得钉子多,不好意思,我怎么能怪他不开口?是我拒绝他的次数太多了。
我接著有好几天没看到他,嘴里不说什么,心中却很想念他。
他是一个可爱大方的人物,为我生活添增不少颜色。
我终于问起约瑟:“尚回去了没有?”
“没有,这几天他在集古斋泡,看中一些字画;却又买不起,正在烦恼。”
我问:“他有什么年纪了?”
“不会比你小。”约瑟言中有物。
我笑笑。
我的生活仿佛又恢复平静。
一个周末,我留在办公室里不走,老馆长进来坐。
他说:“我明年就退休了。”
我说:“你知道我不爱听这个。”
“你许有希望升馆长,我向上头推荐,说这个职位,你胜任有余。可惜你事业有成,却是空守闺房,我总觉得是浪费。”老馆长叹一口气。
我微笑不语。
“你等着来敲门的人,门终于敲响了,你又不理人。”他说。
我抬起头来。
“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庄,你不要见怪。”
我摇摇头。
“与你兴趣不合的人,你根本不加以理睬,现在总算有个艺术家出现,你又没勇气,因为你的生活安定惯了,害怕任何变化。是不是?”他问我。
我点点头。
“你现在有多少天假期?你也不算算,起码有三个月假,为什么不加以利用,到巴黎去一趟?为公为私都有益身心。这间美术馆少了你未必会关门,可是你损失这个傻小子,未必找得到第二个。”
我非常的犹疑。
“庄,你想得太多,顾虑过度,做人不可以这样,你不是一部机器。”他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