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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去了。”

  “什麽?”

  妈妈慧黠地笑,“离乡别井,我干吗去?这幢公寓是你姨丈留给我的,住得舒舒服服,我不少吃不少穿,干吗移民?去了那边,替他们看家做老妈子,闷死人,我的朋友与牌搭子全在这里,我不走了。”

  筱琪笑起来,“不挂住表姐?”

  “可以通电话呀,买只有荧幕的电话机不就行了?面对面,多好。”

  筱琪一直笑。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姨妈说下去:“在这里,我有老工人服侍,什麽都不缺,到了那边,我变成女婿的老工人,他们叫我卖了公寓到多伦多帮补他们买房子,我不肯,所以决定一动不如一静,你说对不对?”

  筱琪不由得说:“对!”

  姨妈很高兴,“我手风正顺,要乘胜追击,赢了赏你买糖吃。”

  她回到牌桌上。

  表姐过来问:“她怎麽说?”

  “姨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

  表姐咒骂:“该死!”

  “何出此言?”

  “她不去,我统共失却预算。”

  “不会吧,”波琪觉得奇怪,“老人移不移民都一样啦。”

  表姐蹬足,“你知道什麽,我需要她的人力物力,她到了多伦多,可是一件宝,那里的工人每小时薪酬是十元加币,贵不可言,还有,我欠廿五万才可以买北约区房子,那一区学校好得多。”

  筱琪默然,算盘太精了,简直要剥老人家的皮,连最後一滴力气金钱也要榨出来。

  难怪姨妈不愿动身。

  “你看,这是什麽世界,要紧关头各自飞,没有一个人靠得住,亲生母亲还这麽着。”

  表姐把话反过来说,黑讲成白,白讲成黑。

  那边厢,姨妈可不理女儿怎麽想,兴高采烈正在赢钱。

  筱琪又学得一个教训,无论老或少,都得有主张立场,不可任人摆布。

  筱琪笑笑,告辞。

  做记者至大收获便是看尽众生相,这点滴经验,在心胸中汇集,将来执笔写作,不致於沦为闭门造车。

  第二天,见到同事金婵,向她说起无良子女勒诈老人金钱的事。

  金婵说:“有些老人也很凶。”

  “不会吧。”

  “你听过谋子女身家的父母没有?”

  “别开玩笑。”

  “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那是金婵的伯父,也有八十多岁了,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一味妇脾气骂人。

  “走管走,你们先把钱给我放下来,你们个个有房子有节蓄,叫我住在这鬼地方?”

  金婵在一边悄悄说:“天天这样骂。”

  子女在外头忙了一整天,回家还得听那麽多教训,怕会受不了。

  “对表哥一家来说,移民是大解脱。”

  “老人怎麽办?”

  “已经有房子安置他,嫌不够大不够好,每月给他零用,嫌不够,要一大笔,你说多头痛。”

  像讨债。

  “开日闭口*你们生活不成问题*,所有多馀节蓄统统要奉献出来,那才尽了子女责任,那才平了他的怒气,否则的话,天天闹。”

  果然,金爷在饭桌上就骂:“这种饭,吃死人,钉子似,吃得肠穿肚烂,你当我不知道?这是昨夜锅底的隔夜饭刮出来热一热当新鲜饭骗我!”

  筱琪见老人说得有纹有路,有根有据,不禁问:“是真的吗?”

  金婵叹口气,“你听他信口开河乱骂,表嫂今晨看罢医生忽忽与他出去午茶,怕晚上没精力侍候他,在富临金阁带回一客瑶柱蛋白饭,又炖了鸡汤,给他当晚饭,却换得一身骂。”

  “干吗要骂?”

  “弄得他们诚惶诚恐,害怕了,好拿钱出来给他呀。”

  “拿得出来吗?”

  “就是呀,怎麽还榨得出来,已经给了他住的吃的,只是嫌不够好,他的意思是,

  他要享用得比子女更好,要他吃了,饱了,撤下来了,子女才自地上拾起吃。”

  “可是那是子女双手挣的钱。”

  “不管,难得是他们两夫妻难为起子女来,同心合意,数十年来合作无间。”

  筱琪又一次张大嘴,无言。

  “怎麽样,够奇吧,谋子女家产都有呢,子女也中年了,退休的退休,衰老的衰老,就算有节蓄,也得用来防身,那麽大年纪,要钱其实无用,而且危险,可是他就是不甘心。”

  筱琪不欲久留,“我们走吧。”

  “无恩仇不成父子,你现在相信了吧。”

  筱琪叹口气,“也有父慈子孝的例子吧。”

  这时金婵说了一番令人深思的话:“卫道人士凡事喜欢推世风日下,其实不无道理,从前社会风气纯朴,人也比较悠闲,大致还可以兼顾老幼,到了今日,生活逼人,光是应付帐单,已经弄得唇焦舌燥,还哪里去找时间精力来搞仁义道德。”

  说得对。

  “人人只顾自己,所以今人确比古人自私,也自有不得已之处。”

  “人人都叫高涨的物价逼得如丧家之犬似的。”

  “夸张一点可以这麽讲。”

  “你表哥几时走?”

  “秋季,走了也不打算回来,幸亏房子可以卖好价钱。”

  “这也是叫人眼红的原因吧。”

  “他说他做梦都没想到妒忌他的会是他的生父。”

  筱琪决定把这篇特稿好好地写出来。

  她从来没有钻研过老人、心态,满以为人老了一定凡事看化,笑呵呵不在乎,没想到大部分比年轻时更计较更刻薄。

  回到报馆,老总问她:“进行得如何?”

  “还好。”

  “记住,把事实写出来,任读者定夺,记者不宜加插太多个人意见,明白吗?”

  筱琪忽然问:“老总,你会不会移民?”

  “我?想都没想过,我英文又不好,也不打算临老学吹打,上有高堂,下有妻小,

  怎麽移得动?”

  “听说你们家四代同堂。”

  “可不是,小女上个月刚生养,”老总呵呵笑,“生在此,长在此,我认为不错,你呢?”

  “不是说要走就走得动。不甘心。”

  筱琪答:“过两天吧。”

  下什,她与男朋友黎永坤见面。

  永坤轻轻说:“考虑过没有?”

  筱琪点点头。

  永坤看著她,“让我猜,你愿意跟我走。”

  筱琪笑笑,“猜错了。”

  永坤气馁,“我不相信你会放弃那麽好的机会。”

  筱琪低头不语,只是笑。

  忽然觉得双颊润湿,原来已经落下泪来。

  “筱琪,你也不舍得。”

  筱琪轻轻说:“我会舍得的。”

  “一起升学,一起找新的工作,然後成家立室,为什麽不答应?”

  “总要有人留下来。”

  “那人不必要是你吧。”

  “人人都这麽说,一下子都走光了。”

  “筱琪,”永坤赌气说:“我不一定会等你。”

  “我明白,现代人的感情讲享受,不讲牺牲,我不会怪你。”

  “可是我怪你呢。”

  “你也不应怪我,我自有不得已苦衷。”

  “我知道,你是为了外婆。”

  筱琪温柔地笑,“你知道就好。”

  “你这可怜的人。”

  “外婆把我带大,家母忙於工作,家父一早离家不知所踪,没有外婆,我哪有今日。”

  “我就是爱你这一点,可是此刻你又为长情所害。”

  “怎麽能用到这个害字呢?”

  “筱琪,你有你自己的前程。”

  筱琪站起来:“对我说,照顾外婆并非一种职责而是感情上需要,你明白吗?正等于你叫我到旧金山去,你不会认为是一种负累。”

  永坤耐心解释,“外婆百年归老,你的青春就给蹉跎了。”

  筱琪嫣然一笑,“怎麽会,我照样努力工作,一定有成绩。”

  “你认为放弃我不足惜?”

  “你怎麽可以那样想?”筱琪讶异,“你也许是我一生中遇见条件最好的男孩子,这个决定可能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损失,可是人生路上,必需有所取舍,此乃不得已之举,你以为我心甘情愿?”

  永坤无言。

  “我当然希望两全其美,可是你势必要离开我,我则决不离开外婆,那还有什麽好说,只能分手。”

  永坤见筱琪把事情分析得如此理智清晰,不禁黯然。

  他何尝可以忍受失去她。

  过片刻他说:“筱琪,你若爱我,就会随我走。”

  筱琪笑笑,“你若爱我,你会留下来。”

  永坤苦笑,呀,他俩均爱自己更多。

  筱琪拍拍男友肩膀,“自爱是好现象。”

  她还有事,她要求先走。

  一路上感觉迷茫,到了家,用锁匙开了门,看到外婆的笑脸,才心中踏实。

  外婆亲切问:“吃过晚饭没有?”

  筱琪点点头。

  外婆年轻,母亲当然更年轻,可是母女感情不好,说也奇怪,筱琪与妈妈更是久不来往,可是与外婆却十分恩爱。

  “为什麽脸黑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筱琪否认,“没有,即使解决不了,也可扔到一角,不去理它。”

  “逃避也不行呵,你父亲便是这方面专家。”

  “他那种性格也很奇怪,竟无法应付生活中任何事。”

  “连早上起床上班都觉得是种负累,无论什麽工作,做三两个月就干不下去。”

  “不说他了,妈有无来电?”

  “有。”外婆似乎口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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