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目光的确比较短暂。”
马文慧帮她打电话找人,半晌摇头,“不得要领。”
乃慈光火,自公文包内取出一张照片,“把这幅照片传真给她,说沈乃慈要求访问。”
马文慧一看照片,顿时变色,半晌作不得声。
过了一刻,才问:“这张照片你自什么地方得来?”
“由我亲手拍摄。”
“乃慈,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要求一个专访。”
“这不是勒索吗?”
“我们做记者的也是为着饭碗逼不得已。”
“算了,乃慈,人家已经打算结婚息影——”
“一个专访。”
“照片先收起来,我再托人搜刮她。”
“谢谢你,马小姐。”
马文慧苦笑,“真惹不起大记者。”
那日下午,电话就接通了。
“今夜十时,到丁月铃家见。”
乃慈答:“我会准时。”
丁宅在最好的半山住宅区,全海景,装修豪华,乃慈按门铃。
没想到来开门的竟是丁月铃本人。
她穿一套浅蓝色泰丝的衬衫三个骨裤子,明艳照人,笑容满面。
江湖上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已经赔笑,还要怎么样。
“乃慈,”她亲热地说:“好久不见。”
“还记得我吗?”
“老朋友了,还说这种话。”
她亲自斟茶给乃慈,招呼周到。
“你不肯见记者?”
“乃慈你是我的朋友。”真会说话。
“我真怕你已经忘记。”
“照片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只要说是沈乃慈,我立刻出来。”
仍然是江湖儿女。
“才廿五岁就息影,不太早吗?”
丁月铃哑然失笑,“十六岁至今,酸甜苦辣,实在受够。”
“可是名成利就。”
丁月铃收敛了笑意,“泪与汗换回来。”
乃慈颔首,“那当然。”
“乃慈,我让你问十个问题。”
“谢谢你。”
“开始吧。”
“我希望得到一张你俩的合照。”
丁月铃合作地取出私人照相部。
沈乃慈识趣地挑了一张侧面照,到底是医生,不适合抛头露脸。
“你看他怎么样?”
“很好,可是,与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不错,所以,我不想他知道我世界里的事。”
“你放心。”
丁月铃长长吁出一口气,“乃慈,你是君子人。”
乃慈凝视她。
真是个奇迹,家境贫穷,少年时住天台木屋,据她自己所说:打风时全屋漏水,读到初中便辍学做女工帮补家用,可是仍然是个玉人,标准美女,身段发肤无一不美,姿势高雅,性格聪明大方,胜许多名门闺秀,是真正的陋室明娟。
乃慈由衷称赞,“你气色好极了。”
“托赖。”
女佣人奉上宵夜。
“你爱他吗?”
没想到丁月铃会这样坦白:“希望可以慢慢培养出感情来。”
“婚后不再工作?”
“我有足够节蓄养儿育女以及负担自己生活所需。”
“丈夫的收入可好?”
“他整日蹲实验室,薪酬有限,况且,我从未想过做伸手牌。”
“说得好,对伴侣有什么要求?”
“陪我说心事。”
“就这么多?”
“已经够心足。”
“婚后搬到美国加州生活?”
“是,已经买妥房子。”
“可以给我照片吗?”
“一不做二不休,你拿去用吧。”
“月铃,谢谢你。”
“谁叫你是大记者沈乃慈。”
乃慈几乎飘飘欲仙,唉,大会说话了。
她替丁月铃拍了几张家居照片。
“打算生几个孩子?”
“最好一队足球队起码三四名。”
“童年阴影没有坏影响?”
“我都忘记了,努力将来最重要。”
“对影圈毫无留恋?”
“看穿了,已经得到我要的名同利,离去也是时候。”
“你的智能从何而来?”
她娇俏地笑,“我天生聪明。”
“我会帮你写好这篇访问。”
“是,我不擅说话,拜托你写得美一点。”
丁月铃还算不会讲话,那世人都是哑巴了。
她开了轻音乐。
乃慈听出这首歌叫“当我们还是新人的时候”。
丁月铃播这首歌有深意。
她轻轻探过身子来,“乃慈,记得吗?”
那双雪亮的大眼睛叫人眩晕,同性犹如此,男人恐怕会把持不住。
乃慈颔首。
丁月铃低声说:“当日,你是新人,我也是新人。”
乃慈牵动嘴角,吁出一口气。
“真不知如何熬过来。”
乃慈承认:“想起来都打冷颤,我才不要回复十八廿二之际。”
“我同你都是苦出身,观感相同。”
“世上坏人多,总喜欢欺压他人,我是新人之际,被旧人推挤,当我做出成绩来,又受新人大言不惭批评,能够退队,也是好事。”
“我代你高兴。”
“乃慈,你也有点身家了。”
“是。不瞒你,我明年打算移民再去读书。”
“何必还写这种掀人私隐,皮笑肉不笑的访问稿。”
真厉害,乃慈被她教训得涨红了半边脸。
“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我们不再是新人了。”
“做一日尽忠一日。”
“用到你这种伙计,是老板之福。”
“也有人看不入眼。”
“是,”丁月铃微笑,“一直想,怎么还没轮到他,挺胸凸肚,出尽百宝图出头。”
乃慈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丁月铃终于说到正题,“那张照片,你一直保存着。”
“是。”
“当日情形,历历在目。”
“是。”
“我时时做噩梦,看到自己,仍在做临记。”
乃慈欠欠身。
丁月铃笑了,“那是我唯一的裸照。”
乃慈不语。
“我记得很清楚,一排十来个年轻女子,在泳池旁表演歌舞做临记,本来大家都是布景板,应相安无事,可是偏偏有人推来推去,想争头位。”
沈乃慈那时是见习记者,专被老总派做些花边新闻,吃力不讨好,叫人看轻。
那日,她躲在片场一角,忽然听到一阵娇叱,停睛一看,原来一帮闲角发生争执,接着,惊叫一声,水花溅起,其中一个少女被人推落泳池。
乃慈本能赶到泳池,只见那少女混身湿透,狼狈万分,身上纱衣浸水后完全透明,使她美好的身段统统显露。
乃慈按下相机镜头。
其它工作人员并没有把少女自水中拉起来,相反地,还不住嬉笑。
乃慈忍不住,伸出双臂,把少女自池中救起。
少女窘到极点,低头发抖,乃慈把外套借给她遮住身躯。
太残忍了,大家都是人,大家在同一圈子里找生活,大家都穷,为什么不能仁慈一点?
但是少女并没有哭,也并无露出怒意或是任何不满。
服装师替她换过干衣,她又回到工作岗位。
乃慈不想继续逗留,悄悄离开片场。
那少女却追上来,“请等一等。”
乃慈转过头去。
“姐姐,贵姓名?”
“光明日报沈乃慈。”
“谢谢你,我叫丁月铃。”
“不客气,举手之劳。”
少女再三道谢。
乃慈有预感,“你会红起来,你俱备一切条件:漂亮、懂事、忍耐、感恩,大红之后,请让我访问你。”
少女笑了,“一定。”
回到报馆,照片冲晒出来,是帧裸照,乃慈并没有用,收到档案里。
之后,乃慈本人也甚有表现,很快为编辑部赏识。
她被调去跑突发新闻,因为够拚搏,升得极快,受报馆重用。
她几乎忘记那张照片,直至看到丁月铃在各大报章上的大幅彩照。
呵,成名了。
今日想起来,宛如昨日之事。
丁月铃感喟,“时间过得真快。”
“幸亏如此。”
“我有过五日四夜不眠不休的记录,你呢。”
乃慈笑答:“三日三夜而己。”
“纯靠年轻,才挺过来。”
“我们现在仍然年轻。”
“乃慈,写些正经评论。”
“我懂得。”
丁月铃轻轻打一个呵欠。
“我告辞了。”乃慈十分识趣。
临走之前,她放下一只信封。
丁月铃意外,“是那张照片吗?”
“连底片在内,送给你。”
丁月铃由衷地说:“是我最佳的结婚礼物。”
乃慈笑。
她取出照片看,“哗,那时身材多好!”
乃慈很佩服她的镇定。
“乃慈,再一次谢谢你。”
两个年轻女子拥抱一下道别。
乃慈松了一口气,好了,从此不再欠谁什么,也毋需替人保守秘密。
她替丁月铃写了一篇极好的访问。
老总拍案叫绝,“生花妙笔!”
“照片也拍得有味道。”
“沈大姐出手,马到功成。”
沈大姐?几时她升格为大姐了,不久之前,她还是小慈。
“这个招待会叫小慈去跑一次。”
“大作家倪匡的小说稿叫小慈下午去取。”
“小慈,到楼下买七碗云吞面。”
岁月流金,忽然就成为大姐了。
乃慈静下来,觉得感慨无限。
同事们仍然议论纷纷:“丁月铃真是个美女。”
“希望她安息。”
“什么?”
“喂,干吗诅咒人。”
“真心祝福,既然息影,永远别再出现,才是最佳归宿。”
“说得也是。”
乃慈一直有计划升学,可是成年人想丢下一切,一走三四年,谈何容易。
接着,她母亲身体有点不舒服,她便留了下来,这时,她决定离开光明日报,转到一间国际通讯社做主持,身份与薪水都提升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