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办公室,打开夹万,取出一件丝巾包住的首饰。
“咦!”
怎么退回来了?
“是,黄小姐把这件嫁妆退还给我们。”
“为什么?”她母亲叫我们找了半年,花了巨款,她竟不领情,应该好好保存,母传子、子传孙才对呀。
“嘘,别叫黄夫人知道,否则会气昏。”
“是怎么一回事?”
“周少爷不喜欢,说是夸张、庸俗、过时,婚礼一结束,就叫妻子退货。”
“这人也很霸道专制。”
“黄小姐只要求取回货价五成。”
我听了都代为肉刺,不住摇头。
“所以,钻冠又归我们了。”
“那么,让我把好消息告诉朱玫。”
“且慢。”
我看着吴太太。
“需知道客人心理,让她干等几个星期再说。”
“是,你说得是。”又上了一课。
吴太太感喟:“黄小姐的幸福,很成问题。”
我却说:“不要紧,周少爷不外想妻子迁就他,她表面工夫做足了,他便可以下台。”
老板娘把钻冠放回夹万。
六月,我在公司翻阅资料书,那是一本叫花百姿珍藏的画册,翻到其中一页,图片中赫然就是那项钻冠。
我几乎倒翻茶杯,连忙读出图解。
“花百姿精心为萨琳娜阿历珊设计的其中一项重要头饰,俄国十月革命后不知所踪,有人曾在巴黎见过,后据说流落英国”。
我跳起来,呵原来它曾经属于一个皇后。
这时老板娘叫我:“朱小姐来了,斟杯甘草茶出来。”
我立刻去招呼贵客。
不料朱玫对我的资料书发生兴趣,轻轻翻阅起来。
老板娘捧出钻冠戴在她头上。
我吸进一口气,太美丽了,那样的人戴这样的头饰,才叫做相得益彰。
朱玫对牢镜子顾盼自如。
她丢下一句话:“我戴,比她戴,好看得多了。”
这是真的,可是,何必比较呢,何必还把辜负她的人放心上呢。
老板娘赞道:“朱小姐似公主。”
朱玫把一张银行本票放桌子上。
“下星期我会戴着它出席一个影展。”
老板娘说:“朱小姐会是全场最闪亮的明星。”
朱玫笑了。
幸亏金钱可以略为补偿她的不足。
朱政小姐捧着钻冠离去。
老板娘嘘出一口气。
我指着图片,“曾经一度,它属于俄国罗曼诺夫皇朝。”
“现在,它是电影红星朱玫的饰物。”
“多么沧桑,一手转一手,似美女得不到永久归宿。”
吴太太仰头笑了,“可是它经历过几许流金岁月。”
原来一件首饰也有命运。
影展中,朱玫穿一件血红色拖地晚装,钻冠映得她一张鹅蛋脸晶莹皎洁,真不愧是美女中美女。
我在电视荧幕上看到她,心想:周子庆一定也在观赏吧,他心中怎么想?
那晚,锦上添花,朱玫得到了最佳女主角奖。
连我这个街外人也替她高兴。
人,要自己争气。
我熄掉电视机上床睡觉。
第二天,朱玫的新闻排山倒海登在娱乐版上。
她宣布婚讯,退出影坛,自至高潮的绚烂返璞归真。
这个女子不简单。
过几日,朱玫又来到我们店里。
我笑说:“恭喜朱小姐。”
“谢谢。”
她把钻冠放在桌子上,“我来退货。”
我发怔。
老板娘十分婉惜,“留待结婚时用吧。”
“我嫁给一个普通人,不必动用到这种首饰。”
老板娘说:“那么,我收你一万元,当作租用费。”
朱玫诧异,“那怎么可以,你太吃亏了。”
“没问题,朱小姐介绍多些客人给我们即可。”
“吴太太,你真够朋友。”
“我们深深替你高兴。”
“谢谢。”
朱玫展开笑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终于忘记过去,决定努力将来。
这次,吴太太做了蚀本生意。
她很有生意人特色:大刀阔斧,够义气磊利,又懂见机行事,这些,都是值得学习的优点。
钻冠又放到保险箱里。
吴太太说:“秋季,也许交返苏富比去拍卖。”
否则,光是背利息已是一大笔费用。
可是,消息传出去,有女客陆续上门来要求租用钻冠。
老板娘沉吟考虑,“收贵一点,也许有得赚。”
“弄坏了怎么办?”
“买重保险。”
“好似不大尊重。”
“钻石是死物,何用尊重。”
“它有历史价值。”
“唏,谁管那个,赚钱要紧。”
“哎唷,没想到皇冠也可以零沽。”
“时势不一样了。”
在伦敦,整套名贵首饰都可以租用来拍照或参加宴会,事后归还。
还有某些名媛,配戴家族拥有的珠宝,宴会后也得即刻脱下还给公婆。
也是一种租借,条件各有不同。
拍卖行的工作人员来检查过钻冠。
他笑说:“吴太太,你起码已赚了百分之三十,这种有历史的旧皇室之物在纽约非常吃香。”
“真是好消息。”
“我现在可以带走它吗?”
“请便。”
钻冠又随他人去了。
我十分惆怅。
店里仿佛失去件镇山宝,少了一个热门的话题。
九月,在拍卖行目录上,我又看到它的照片。
不久,听说由匿名人士由电话投得。
“买主是谁?”
“听说电话自台北打出。”
“哗,华裔真有钱。”
“可不是。”
“用来送谁呢?”
“会不会是有人买来送给妻子作为金婚纪念礼物。”
“比较困难一点。”
我与老板娘都笑了。
世上至名贵的希望蓝钻石转了一手又一手,终于由史密松尼恩博物馆收藏,永久陈列给公众欣赏。
它能使你快乐吗?不。
但当你已经是一个快乐的人,它又能锦上添花,使你的快乐更加完全一点。
店里生意很好,老板娘却计划退休。
我问:“店怎么办?”
“子女均无兴趣服侍人客,他们一个教书,另一个是家庭主妇,不会承继我这盘生意。”
“多可惜。”
“人各有志。”
“那你打算结业?”
“正是。”
我恍然若失,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说:“悦时,不如顶给你做。”
“我怎么负担得起。”
“我半卖半送如何?”
“那也不行,我一点储蓄也无。”
老板娘吁出一口气,“我见你那么有兴趣。”
“你不觉可惜?生意那么好。”
吴太太笑,“世界上所有的事,盛极必衰,可是否极又泰来,是一个循环,眼看我们这都会已经兴旺了整整廿年,年年如火上烹油,眼看不能再高了,又拔高一点,险象百生。”
我凝神听着。
“连珠宝都要戴名牌,太太团四出去欧美搜刮,开头钻石越白越好,后来又流行粉红钻,黄燕钻,争艳斗丽,务必要将别人压下去。”
我不住点头。
吴太太说:“不见得会一直繁华下去,我做了十多年,赚了一点,够生活了,便想收手。”
我连忙说:“这种智能不是人人有。”
吴太太微微笑,“说不定行家会说:哎呀,终于懂得退位让贤了。”
“人家说什么没有关系。”
“做罢今年,我决定回家休息。”
“存货……”
“慢慢卖,或是让给其它珠宝店。”
“吴太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
“什么事?”
“为什么全世界珠宝店里未经的大钻石都只用一张普通白色布包着收保险箱内?”
吴太太笑,“一粒五卡拉E色全美钻石,用什么包不一样?”
我也笑了。
吴太太说:“悦时,我会照顾你,你会得到一笔遣散费,并且一封最好的推荐信。”
我倒不关心这些。
十月,我们在欧洲的联络员到了。
提着一只小小化妆箱,一进店来,便悄悄说:“你们可知道欧洲最流行什么饰物?”
我摇摇头。
他打开首饰盒,“钻冠。”
盒子里放着十来顶头箍式小型钻冠,闪闪生光。
吴太太笑道:“人人都想扮公主,真正的公主却不一定快乐。”
“成本低,当古董卖,卖出赚佣金,你说如何?”
“普通女孩子消费得起吗?”
“就是要推销给一般女性。”
我笑,“吴太太不看好未来经济情况。”
“吴太太,你是唯一唱反调的人。”
老板娘拎起其中一只,笑说:“我外孙女今年三岁,待她结婚时,不知环境如何,不用这么快作准备吧。”
推销员失望,“吴太太,以前你最豪爽不过。”
吴太太但笑不语。
年底,珠宝店就转手了。
新老板是一位谢太太,大力挽留我。
我诚恳地说:“谢太太,我学识不够用,想去纽约读一年珠宝鉴定,拿张证书,届时再来见你可好?”
我真的想进修。
毕业后却没有即刻回家,我找到工作,在一间非常有名的珠宝店里做学徒。
一日正在点数,经理进来说:“外边来了位华裔太太,你去招呼她。”
我到店面一看,“呀,黄夫人,好久不见。”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皱着眉,满怀心事。
我提醒她:“我从前是吴太太的助手,令千金结婚用的钻冠由我经手。”
“呵是。”她终于想起来。
“黄太太,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她沉吟半晌,我立刻带她到小房间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