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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法律科学生。我穿烂裤子薄衬衫,破草鞋,身上发着臭,肚子咕咕的叫,饿得要命。

  他说:“画好了。”他把图钉取掉,把画交给我看。

  我接过了那张速写。很漂亮的一张铅笔画,技巧很好,但没有新意,可是六十个法郎,不能太苛求了,那画中人发呆的样子,跟我是很神似的。

  我说:“我没有钱。”

  “我知道。”他开始收拾他的摊子。

  “你不做生意了?”

  “不了。”他说:“今天早上画了两张,赚够了,咱们下山去走走,难得碰上一个会说国语的中国人。”

  我看着他,这就是艺术家风度吧?赚够了,就懂得不赚。谁做他的老婆,就够倒霉的,交了房租,就不去赚奶粉钱。这种人只可远观。

  可是我怀疑他是有来头的。他穿着雪白的一条牛仔裤,熨得有纹有路,虽然膝盖处脏了一点,可是能够肯定他是今天才穿出来的,他的一双短靴子也款式可爱,簇簇新,他是一个很登样的“艺术家”。

  “你的肚子在叫,要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我请你。”

  我想说美心。

  “美心?”他仍然笑,雪白的牙齿,光亮的眼睛。

  我白了他一眼。

  他抱着他的工具,便跟我走下山去,一路上他跟人打招呼。巴黎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万里无云,在山路上可以看到下面的景色。

  “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他问:“你放心,我是规矩人。”

  我在心中打了一个算盘,我现在是三年级,还有几年好毕业了,我的性命很值钱,犯不着冒险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公寓去。我偷偷看他一眼,然而若不去,他一定说我扭扭捏捏, 不够大方。所以我不响。

  “你今天有什么特别的节目没有?”他问。

  “没有。”我说。

  “看样子你算是有资格的游客,我请你吃午饭,我会做很好的西班牙奄列,你要不要来?”

  “好吧,先让我看看你住的公寓在哪里。”

  “不会在福克大道,是在圣米雪儿。”他说。

  我的妈。

  “咱们搭地下火车?”

  “这种天气,搭地下火车多可惜?走路回家吧。”

  “要走上一小时呢。”我抗议。

  “你这个游客,彷佛不大起劲似的。”他取笑我。

  “我是个游客,不是步行客。”我说。

  “我请你搭计程车如何?”他问。

  “太浪费了。”我说。

  “喂,小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走路。”

  我们开步走。

  在巴黎走路是很有趣的,从蒙马特到圣米雪儿,我们走了三个钟头。途中喝了两次咖啡,他买了一次棉花糖给我,吃得一塌糊涂,找一个喷泉洗脸,又吃冰淇淋,又在花园站着看了一场木偶戏,又买了一只蓝不汽球,后来摔了一跤,把汽球压破了,又买了一只红的,又吃了一大只面包,他请我喝可口可乐,在小摊子上买了一条玻璃珠子。

  后来他催我走,拉着我,才捱到他的公寓,正门是一家书店,我们自后门上去,二楼,很洁净,他放下了工具,累得说不出话来。我坐在地上,那身体慢慢往下滑,结果变成躺在地下。

  我第一句话是:“西班牙奄列呢?”

  他咬牙切齿的说:“当心我杀了你!这个教训是:别在蒙马特跟游客勾搭。”

  我很满意,他的确是个规矩人,我拉一拉红汽球的长绳,汽球碰到天花板上,很开心的样子。我也很开心。

  “你真饿了?”他问。

  “并不是,刚才吃了不少东西。”我说了老实话。

  “你住什么酒店?”他又问。

  “不会是丽池,住一个小酒店,在罗浮宫旁边。”

  “那还好,还近。”

  “你的公寓很漂亮。”我问:“在窗口看得见月鸽吗?”

  他笑,并且摇头,“你错了,你的巴黎不是我的巴黎,你想像中的巴黎是不存在的。”

  “胡说,我是巴黎老游客。”

  “可是你没有真的住下来,是不是?”他看着我。

  “我喜欢巴黎。”我固执的说。

  他自橱里取出一瓶白酒,开了盖子,再取出两个杯子,都倒满了。我取过来喝一口。

  “你要不要淋浴?”他问我:“这楼上有位法国小姐,她有一个淋浴的地方,你可以上楼去。”

  “你也是天天上去淋浴?”我好奇的问。

  “自然不,我到楼下房东那里去。”他说。

  “那多不方便。”我同情的说。

  “小姐,我早说了,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别多说了,她人很好,会把衣服借给你,我看你都发臭了,你下来,便有西班牙奄列吃。”

  我上楼去,敲门。那位小姐会说英文,可是长得不漂亮,人非常好,以为我是楼下住客的女朋友,我痛痛快快的洗了头,洗了脸,刷了牙,洗了澡,焕然一新。

  楼上小姐借给我一件长袍穿,她说我的衣服已经放进洗衣机了,两小时之后可以取到。我把我那宝贵的一百法郎暂寄她处,她笑了。

  巴黎此刻已是黄昏了,在我眼中,这是最美丽的城市。没有熟人,没有功课,没有工作,无忧无虑的一个城市,这是我的逃避所。

  法国小姐是她楼下住客的同班同学,她房间里堆满了画。为娱乐她自己的,为娱乐她教授的,为娱乐她的顾客的。她说:“教育不是为了谋生,教育是为了培养生命。”

  然而隔了一会儿,她耸耸肩,她说:“可惜我们都要吃饭。”

  我下楼去。

  他为我开门,他自己也洗干净了,换上另一条牛仔裤,一件非常漂亮的T恤,手中捧着一个碟,上面是香喷喷的奄列。

  我更羡慕的说:“你们是会享受的巴黎人。”

  在吃饭的时候,我问他:“谁帮你洗熨衣服?”

  “房东太太。”

  “幸运的人。”我说。

  “你在伦敦,很多人看你,也一样幸运。”

  “或许。”我说:“的确有人这么说过。”

  他笑,“可不是,我看你,你比我好,你看我,我也比你好。几时我也到伦敦来看你?”

  我说:“我把地址给你。”

  “你念什么?”他终于问了。

  “法律。”

  “噢,失敬失敬。”他说:“真是难得。”

  “难得?我不否认。可是至少你们是快乐的。”我说。

  “任何科目,但凡要通过考试,都不快乐。”他说。

  我们一起笑了。

  “做艺术家好不好?”我问。

  “很不错,将来回家,还是要在广告公司里找一份工作的,你说好不好?”

  我摇摇头,“你父亲很有钱吧?”

  “他刚刚开着一家广告公司,你爸呢?”

  “他自己也是个律师。”我说。

  “那么咱们就不必多说了。”他笑。

  我打量着他的公寓,一个房间,有一个洗手间,一个小厨房,房间内的家具很简单,床是小小的,地板上铺着一条手织的麻绳地毯,有几只陶瓷,床头有一幅画,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机器脚踏车旁,嘴角吊一只烟。

  “很好的画,你的作品?”

  他点点头。

  “你喜欢占姆士甸?”

  他点点头。

  “法国人喜欢他。”我说。

  房间里很空荡。

  我走近窗口,对面人家大概是不正派的女人,一条晾衣绳上都是内衣内裤,花红柳绿的样子。没到一会儿,那些内衣内裤的女主人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来收衣服,没有穿什么,光着胸脯,也不是一个美女,看上去给人一种残花败柳的感觉。

  我吓一跳,不是没有见过外国女人的胸脯,而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看见,我把身子猛地退后几步。

  他笑了,依然是那句话“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

  我辩说:“什么东西都有两面的。象这间房间,就象莲花一样,连床单都是雪白的,香喷喷的。 ”

  他微笑。“念法律的人不该这么天真。”

  我说:“我不是天真。一到伦敦,我马上换一个样子,回到家,又是另一副嘴脸,可是巴黎是我唯一松驰自己的地方,请你不要破坏我的理想。”

  “你把理想建筑在此。”

  “是。”

  “你见过凯塞林公园里树林掩映的小凯旋门吗?”他问。

  “见过。”

  “那就比大凯旋门好看。”他说:“因为看不清楚,因为没有人知道。巴黎是一个曝光过度的城市。”

  我不出声。

  他在这里住的太久了,自然不喜欢。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对象。有很多人,对于爱恶便没有宗旨,碰上什么是什么,今天红色,明天绿色,无所谓的。他可以说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至于我,那是更不用说了,我念的是什么,我执行的也是什么。

  我披着一件过大的袍子,坐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说起家中的笑话,说起家里的人,话象是不断的,他开了一瓶酒又一瓶酒,卢亚谷的白酒象蜜水一样,并不醉人,只是我为别的理由而有酒意了。

  我们离开了公寓,出外散步,走得很远,过了桥,又走回来,我们说着各个画家的画,我坚持着我喜欢的一派,他坚持他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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