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玻璃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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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气氛令人顿生冷清之感,冷风夹着雨吹过来,我打一个寒噤。

  正动念头要叫男朋友来接我,忽然之间有人叫道——

  “小天真。”

  我一呆。

  多久没听到这种称呼了?我的记忆回去老远,但是想不起谁会这么叫我。

  我转过身子。

  江湖客!

  我张大嘴巴,有一份惊有一份喜,矛盾半晌,终于说:“老江。”

  “你还记得我!”他嚷。

  他还是老样子,刚健、豪爽,只是头发灰白了。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的芥蒂一下子去得干干净净,我拍着他的手臂,“老江,我认得你不稀奇,你一下子能把我认出来,那才棒呢!”

  “进来坐一会儿。”他拉我。

  我一抬头,“什么,你还开酒吧?”

  “是,不然做什么好呢?”

  我坐下,他给我一杯啤酒。

  “你近况怎么样,小天真,快快说给我听,毕了业?在哪里做事?有男朋友没有,几时结婚?”

  一连串问题像发炮般。我以最快的速度一一作答。

  我犹豫一刻,“你呢,老江,你好吗?”

  “很好,我终于获得新生。”他呵呵笑,“你以为我是不可药牧了吧,是不是?”

  我见他自己先提起,于是也跟着说:“卡门呢?”

  他沉默一会儿,答:“不知道。”

  “如果她再出现在你面前呢?”

  他笑,“你一度妒忌她,是不是,小天真?”

  我涨红了脸,“啐啐啐!”

  “唉!这个女人,现在我可算完全脱离她的魔掌了。”江湖客搔搔头皮,“九死一生。”

  “你为她,也可以说是仁尽义至。”

  这时候有一个端庄的少妇走出来,“有客人嘛?”

  我连忙问:“这位是——”

  江湖客说:“这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家的一条牛。”

  我一呆,他结婚了。心中一阵惘然。

  那少妇有一张很敦厚的脸,我很替老江放心。他结婚了,我想这也许是最佳结局。

  我笑道:“江太太,把他好好看紧,很多女孩子仍然对他倾心呢!”

  江太太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笑起来。

  我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外边的雨没有停,我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终于截了部街车回家,男朋友心焦的在家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碰到一位故人。”

  “谁?”

  “故事长得很呢!请你为我倒杯牛奶,取出巧克力饼干,我慢慢说给你听,一个关于江湖客的故事。”

  时装店

  他们说:在香港开小型时装精品店的女人,一半以上的资产来自男人津贴。

  然而对我来说,这是不正确的,我开着一家小小的时装店,位置在大酒店商场中,占地四百尺,月租六千,却完全是我自己筹的资金,男人沾不到半点边。

  为了这月店,我辛劳兼职达五年之久,忙得一额汗,终于节蓄到廿五万现款,放弃薪优的高贵职业,“投身”商界,为的是受气受够了,拿时间精力来做事不打紧,拿来忍气就可不必。

  自立门户,店再小,也是自己的生意,多赚一点便阔绰点,少赚点就节衣缩食,人各有志,我不希望写一本“办公室内之荣辱”,于是便自己出来搞些事做。

  生意也并不好做。

  对年轻的老板娘,人们老是戴著有色眼镜,暧昧地说句:“真有办法。”

  其实不是这样的,自己做老板辛苦得要命,单是办货就伤脑筋。店小,容货量少,有名气的牌子根本不屑交出十来件货,人家大店一张账单,抵得过我们一个月的生意,每听到顾客批评说:“没有新款。”我便心如刀割。

  后来便壮士断腕,索性卖本地货。

  我联络到本地工专毕业的两位服装设计学生,取他们的体裁,雇裁缝制作,过程似乎更复杂,但除笨有精,谁不喜欢独一无二的衣服呢?我可以做得到。

  我们出品少,价钱适中,对象多数是些中环所谓“高薪”(六千到一万)女职员,她们泰半从事公关行业,需要不停换新装,不太计较料子牌子,但求看上去光鲜夺目。

  两年间我使站稳脚步,有一批固定的客人。

  我店里只请一个女职员,自己也负一半责任,日常工作大部份用来招呼客人,说得上沉闷万分,假期也走不开。

  客人大部份很可爱合理,也有少部份很烦躁多事,一入门就得问候,每件衣服都需要修改,使我们应接不暇,然而也都应付下来了。

  开着店,自然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些女客带了付钞票的男人来买衣服,眉来眼去,数万元的账都有人结,像缪小姐便是。

  缪小姐廿一、二岁年纪,是电影明星,年头到年尾,不时光顾,她衣架子好,人高挑身材,瘦得恰到好处,她自己也说:“我来你们时装店,你要付我广告费。”

  不过她从来不自己付账,不是签信用卡,就是有同来的朋友开支票,都是大笔头。

  “朋友”全属男性,有老有少。

  其中一位邱先生,长得一表人材,三十上下,气质也好,不知怎地,也成为付账的动物,缪小姐挑衣物,他多数在一边阅杂志,女店员莎莉对他有好感。

  莎莉说:“缪小姐不是好女人……”

  我连忙道:“噤声,咱们做生意,管客人是好是坏,难道还得品学兼优才能上门光顾不成?当心你的嘴巴,别得罪人。”

  莎莉这才不说了。

  邱先生并不知道缪小姐的朋友很多,男人有时候痴心起来,真叫人扼腕而叹。

  这一季的冬装刚出来,缪小姐就带着邱先生来了。我们自然殷勤招呼。

  缪小姐照例挑一大堆,莎莉按计数机都按到手软,我讨好地说:“单做缪小姐这笔生意,敝店就可以休息。”

  莎莉也笑说:“多几个缪小姐就好了。”

  这话倒不假。

  缪小姐还说:“今年乔其奥亚曼尼的裙裤式样好。”

  我连忙说:“我们有几件,如果缪小姐喜欢,我们可以将原装拆开,照样子再缝。”

  “好极了,隔几天我们通电话。”

  她买了四万多块钱衣服。

  邱先生付出钞票便陪她离去。

  莎莉向我吐吐舌头:“每个月她都买数万元衣服,这个女人确实难养。”

  我说:“还有别处呢!又不光是来我们这里。”

  “邱先生与她走得近?”

  “是。”最近也不大见别的“朋友”陪她来。

  不到一日,缪小姐提着衣服回来,我愕然。

  她悠然坐下,同我说:“有事同你商量。”

  “缪小姐尽管说。”

  她点起一枝香烟,“这批衣服,我不大喜欢。”

  我发呆,明明每件都是她自己挑的。

  她说下去,“我拆都没拆过,这样吧,你们七折收回如何?”

  于我们来说,七折收回只有好处,这些衣服根本不愁卖,现在等于赚两次。

  缪小姐喷出一口烟,“我等现款用。”她笑盈盈地解谜。

  我脑海中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

  “不要客气,像蓝鸟、诗玲这几爿店,也有这样的例子,不妨不妨,尤其缪小姐是熟客。”

  我爽快地签出支票。

  她飞快接过,说:“衣服真的没拆过。”

  “有空再来。”我送到门口。

  “再见。”缪小姐摆摆手走开。

  “不是说货物出门,恕不退还吗?”莎莉目瞪口呆。

  我苦笑答:“做生意要懂得转弯呵。”

  “是。”莎莉回答。

  她将衣服一件件挂好。

  缪小姐等现款用,不等衣服穿,邱先生只肯买衣服给她,不肯给现款,才闹出这一出剧,见怪不怪。

  缪小姐的开销也实在庞大,一个单身女孩子,要用这么多钱干什么?

  不过她的“商业道德”尚不错,不是每次都退衣服,渐渐她与那位邱先生也走得很近,在喝茶看戏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我碰到过一两次。

  缪小姐都很亲热地和我打招呼。

  有些女客是不肯的,她们要走进店里才认人,一到店外就划清界限,缪小姐倒不是那种人。

  邱先生很好,我们知道他是律师,家里很有一点钱,对缪小姐是真心的。

  我与莎莉都觉得缪小姐要把持这个好机会,别放松邱先生这样的人才方是。

  不过她另有一番道理,且听她娓娓道来。

  “不错,”她说:“他家里有点钱,但是他家有不等于他有,这种例子我见多了,现在嫁给他,还得等那么十年八年他的事业方有点起色,我都老了。”

  我惋惜的说:“然则还等什么呢?”

  “骑牛找马。”缪小姐笑。

  我也笑,“这么好的人才还算是牛?”

  “哎,”缪小姐说:“女人在这种事上不能心软,否则就要吃苦,恋爱归恋爱,结婚归结婚,要分得清楚呵。”

  我一边替她把衣服用针剔起来,“这要改小一点。”

  她说:“这年头,最好便是钱,爹亲娘亲,还不及钞票亲。”

  她忽然说得咬牙切齿地,我在镜子里看到这类表情,马上低下头。

  我识趣地说:“像缪小姐这样的名气与人才,那是不必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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