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美丽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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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康点点头,「原来不忘女儿的教育问题,也算是难得。」

  陈佳笑:「这是开头,你们猜,结局如河?」

  秀秀一怔,「唔,结果船泊了岸,他们三个人达成协议,以后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大家一听,轰然讪笑。

  「给你写小说,找谁看,这种结局,有没有可能?」

  陈佳说:「这样身分的三个人,大抵上没有可能长期愉快地生活下去。」

  家康举手,「让我试一试。」

  陈佳笑,「请。」

  家康侧一侧头,「条件都讲好了,船到岸,少妇忽然觉得半生出卖自己已经足够,她同老绅士说:不,我情愿带着女儿去工厂找一分苦工,母女穷一点,但是问心无愧,终究一日熬出头来。」

  家康还没说完,众人的笑声比上次更响。

  ——「家康,你乾脆去写桃花源记吧。」

  「还有,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

  大家笑成一团。

  家康连脖子都涨红。

  微微感喟,「原来写故事不容易。」

  秀秀说:「情节要合理,不能与现实脱节。」

  陈佳说:「逸乐是一条蛇,被它缠上了,很难脱身,交际花会不会在盛年从良,跑到工厂去熬一分苦工呢。」

  家康说:「会!」

  思思说:「你会,她不会。」

  秀秀说:「一致通这个结局不成立。」

  家康不甘心,「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

  众女不耐烦,「你恁地婆妈,就算做了作家,也不能在廿世纪九十年代生存,早被淘汰。」

  家康反唇相稽,「那么,你来说说结局。」

  陈佳笑说:「诸位,我们休息一会儿,分组讨论。」

  年轻的读者们十分快活。

  「陈小姐,这次聚会太有意思了,我们像是参予了写作计划一般。」

  陈佳问:「你们对写作有兴趣?」

  大家齐齐答:「有。」

  「这是一门相当艰苦的行业。」陈佳说。

  「家父说每一分职业都要靠用功。」

  「令尊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他们走到游泳池旁,三三两两,讨论起故事剧情来。

  之之走到陈佳身边,问道:「陈小姐,你几岁开始创作小说?」

  「廿二岁,那一年,我大学刚毕业。」

  「呵,大学里念文学系吗?」

  「不,我读的是教育文凭。」

  「开始创作是偶然的吗?」

  「相当偶然,当时只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便拿起一支笔,把它们都写出来,投稿到杂志报章上去。」

  「你一共写了多少本书?」

  陈佳笑答:「量并不重要,质才值得重视。」

  「你可满意自己的作品?」

  「过得去啦。」

  大家听见之之访问陈佳,又重新围上来。

  秀秀说:「我们续不下去了。」

  思思急道:「那怎么行,故事连载到一半,没有下文,被读者骂死。」

  「读者才没有那么空骂你,读者唾弃你才真。」

  陈佳觉得与他们相处,也得益良多,这一代的年轻人聪明,活泼,刁钻,不容轻视。

  「结局倒底如河呢?」微微问。

  「真没想到创作故事这么难。」

  「看故事最享受最写意。」

  「才怪,看到劣等故事,读者活受罪。」

  这个时候,之之似欲言还休。

  陈佳注意到,便鼓励她:「之之,你好像有答案了。」

  之之犹疑地说:「请各位不要笑我。」

  「不,我们不笑。」

  之之便说下去:「他们三个人上了岸,住到一块儿,开头感情并不融洽,少妇曾经想过要离开绅士,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得他们患难见了真情。」

  「什么事?」

  「绅士生意失败破产,少妇拿私蓄出来,帮他恢复名誉。」

  「又来了,天方夜谭。」

  「不是没有可能的。」

  「宇宙间什么都有可能,写出来不好看,就没有可能。」

  陈佳鼓掌,「这已经是写作人的座右铭。」

  「之之,你的结局太过陈腔滥调。」思思说。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我如果有,我就是一个作家。」

  陈佳觉得这一班年轻人可爱得无以复加。

  「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再来?」有人问。

  「天天来,陈小姐不用写作乎?」家康说。

  「下次又该轮到第二班读者来开研讨会了。」

  「陈小姐,见面的时间太短,不过瘾。」

  微微与之之表示不满。

  陈佳赔笑,「我实在无法抽出更多的时间。」

  「我们懂得。」

  天色已微暗,该告辞了。

  他们鱼贯离开别墅,陈佳在门口送他们。

  家康忽然转过头来,「陈小姐,我们把小说的结局写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陈佳说:「好极了,限时一个月时间,三十天后,我们再见面,届时,我也把这个故事的结局说出来。」

  年轻人欢呼起来。

  「我会让出版社与你们联络。」

  「谢谢陈小姐。」

  他们散了会。

  陈佳回到客厅,女佣正收拾杯盏。

  曲终人散的感觉比较落寞,陈佳多多少少有点感触。

  她坐下来,看着窗外紫色的天空。

  背后有声音传来:「孩子们都走了?」

  陈佳抬起头,看到她的未婚夫程中正自二楼扶梯走下来。

  她对他笑笑,「你呢,工作进度如何?」

  「我这分工作又不必讲感性。」程中是电脑程序编写员。

  「我们的喧哗有无打扰你?」

  「二楼听不见。」

  程中坐到陈佳身边。

  陈佳看着自己双手,「我们玩了一个游戏。」

  「呵,是什么游戏?」

  「我把一个故事的开头告诉他们,叫他们续下去。」

  程中一呆,「什么故事?」

  陈佳停一停说:「我的故事。」

  程中有点震荡,「为什么,为什么把私事告诉人家?」

  陈佳不语。

  「隔了这么些年了,你应当忘记。」

  「但事实我并没有忘记。」

  「至少假装忘记,陈佳,这样会对你有好处。」

  陈佳抿一振唇,「孩子们要我讲故事,一时哪里有题材,情急之下,便只好说自己的故事。」

  程中仍不以为然,「以后不要见读者了,人与人之间,维持适当距离最好。」

  陈佳笑笑,「读者最可爱。」

  程中说:「可恶才真,需素无穷。」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老板,」陈佳笑,「当然有权这样做。」

  「陈佳,让我做你的老板如何?」程中试探未婚妻。

  「不,我发过誓,成年以后,我要自力更生。」

  「你太过耿耿于怀了。」

  陈佳说:「暂时不谈这个,让我们出去吃饭。」

  「来吧。」

  故事原来是说故事的人本身的真实故事。

  读者们可不知道这一点。

  故事要有三个人,陈佳不可能是绅士,也不会是少妇,那么,她是那个小女孩。

  照陈佳的年龄推算,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一只豪华客轮上。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当下,陈佳似真正把往事丢下.与程中渡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回到市区的公寓,卸了妆,坐在露台上,自觉不枉此生,知乐常乐,事业与感情进展都十分理想,于愿已足。

  陈佳吁出一口气,上床休息。

  她没有时下一般干文艺工作的人的坏习惯,她不用服药睡觉,很快就憩着,陈佳时常笑说这是她最最得天独厚之处。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陈佳,已经成年,她似刚刚下班回家,看到房门口一叠湿内衣,是她出门前浸在盘中打算洗涤的,又被她母亲扯出扔在那一角示威。

  在梦境中,陈佳忽然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她冲入房中,把她母亲揪出来,推翻在地,顺手取起身边一支木棍,兜头兜脑向母亲击打,血花四溅,一边嚷着:「你不尽责任,你不尽责任。」

  在这个时候,陈佳惊醒。

  她额角背脊爬满冷汗。

  丑陋的往事如一条巨龙,惊醒之后到处肆虐,陈佳深深后悔,程中说得对,忘记它,只有对她好。

  她起床点着一支烟。

  母亲已于三年前去世。

  在这之前,她们也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

  事实上,在轮船泊岸之后,陈佳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五岁之前,多次,母亲一闹情绪,就乱扔乱摔她的衣物,一边喊「我的罪孽满了,我的罪孽满了」,一边把陈佳推出门去赶她上街。

  陈佳从来没有动过气。

  她一次又一次默默忍耐,渡过最黑暗的童年。

  十五岁之后,没有人听过她提母亲这两个字,连她都以为已经忘记这个人。

  但是今夜证明她并没有淡忘,伤痕历历在目。

  陈佳惆怅,看样子她终身都无法不背着这创伤的十字架。

  最坏的一次,母亲取出利刃,咬牙切齿要赶她走,即使如此,陈佳也没想到她恨这个妇人恨到要置伊于死地。

  噩梦太恐怖了。

  天渐惭亮,陈佳又得展开一天的工作。

  下午三点半,程中照规矩自办公室给她电话,同她说两句话。

  陈佳说:「我很想念你。」

  程中答:「我也是。」

  然后她带着微笑出门到图书公司去。

  推广经理同她说:「见小读者的计划非常成功,其他书商纷纷跟进,我们又一次带领潮流。」

  陈佳说:「怪累的。」

  「喔唷陈小姐,现在干写作,也不能尽躲在深闺不见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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