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美丽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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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她的人物特稿写得最好,一个星期交的两篇到三篇访问稿,一下子便成为读者锺爱阅读的对象,她已颇有点名气,被访问的人一听记者是刘英莉,多多少少另眼相看,拨出时间见她。

  英莉的稿酬因此加了又加。

  但是她时常困惑。

  到了今天,这种困惑,已经使她情绪相当不愉快。

  她回答老总:「王夫人这种人,其实是社会的寄生虫。」

  「不要太偏激,一种米吃许多种人,明天你还要出差。」

  对于这种粉饰太平,隐恶扬善的文字工作,英莉已觉得厌倦。

  第二天的对象,是一位着名政客。

  他对着刘英莉发表十分慷慨激昂的演讲:「眼光要放得远大,目前的些微牺牲不算一回事,青年们不要怕,向前冲,冲上去……」

  英莉看着西装笔挺的他,忽然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叫令郎也冲上去?」

  政客尴尬了:「小儿才十岁。」

  英莉忽然又问:「那么,八年后的他会不会在你鼓励之下冲上去,抑或,持正统英国护照的阁下一家毋需作该种冲刺?」

  政客呆视英莉。

  这个不懂事的小记老,不识抬举,拨出宝贵时间给她,不外是想利用她作广大宣传,谁叫她独立思考,故意刁难?

  英莉说下去:「我们华人有句话叫以身作则,李先生你入英籍太久了,恐怕已经忘记。」

  她站起来告辞。

  回到报馆,老总铁青着脸看着她,看样子李政客已经投诉过。

  「刘英莉,你没有毛病吧。」他责问她。

  英莉抱怨:「李某口是心非,利用群众做他政治木钱。」

  「小姐,这根本是互相利用的世界,你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你的责任是有闻必录,读者自会分别真假。」

  英莉说:「我不写他。」

  「喂,你担任这分工作已有两年,一向不听见你表示不满,最近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廿二岁生日之后,似有人唤醒她的更知。

  老总见她不出声,劝她:「看不过眼,做愤怒青年,凭一股浊气辞掉工作,连写真话说真话的机会都失掉,岂非更为不智?」

  「下次给我一个较可爱的访问对象。」

  英莉暂时屈服。

  她又想起在梦中许过的生日愿望。

  下班,与玲玲诉苦。

  玲玲说:「有收入有开销,还有随时不写的自由,不算苦了。」

  「你那份工作呢,比我这份强吧。」

  「开玩笑,天下乌鸦一样黑,稍有良知,都做不下去,只得同流合污,可悲的是,我居然混得如鱼得水。」。

  「你在商界,努力替老板赚钱即可。」

  「你想想人人唯利是图,利欲薰心,臭不可当。」

  英莉被她说得笑起来。

  「炒卖过三五七层楼宇,略尝过一点甜头,便一本正经说起地产物业的潮流,只有他的看法最聪明正统,其馀的人,全是蠢材,不是得物无所用,就是有钱不会花。」

  英莉说:「我也认识这种人,敝报财经版有专栏专门教人家怎么发财。」

  「撰文那人发了财没有?」

  「当然没有,不然还写呢,他只是教人发财。」

  「不得了,我同你再债世嫉俗下去,会被人用石头扔死。」

  玲玲赶着上班去。

  也许是工作过劳,生出厌倦,也许最好放假,休息、玩耍,再从头来过。

  老总说:「你看.这篇政客访问还不是逼出来了,写得不赖,最后一段形容得逼真贴切,又有讽刺意味:「一个人有如此崇高信仰已经值得尊重」,多妙。」

  肉麻透顶,原作者给文章下评论。

  那个晚上,英莉匆匆进入地下铁路站,一抬头,就知道自已又回到同一梦境里去。

  地铁站灯光雪亮,英莉过去,看牢那少女,「你是谁,你几乎害我丢掉职业。」

  那少女笑笑说:「我替你预备好了。」

  「这次又怎么样?」英莉无限好奇。

  「你可以再许一次愿。」

  「好,」英莉干脆地说:「我要读者迷上我的文字,写得再坏也受欢迎。」

  那少女只是笑。

  英莉先求题材永不干涸,再求一枝笔有良知,现在又希望文字备受欢迎。

  越来越贪婪。

  第二天,她醒来,耸耸肩,同自己说:再做这个梦,大抵要去看心理医生。

  她来不及详自的梦,便赶去采访一个青年画家。

  这画家被视为画坛瑰宝,据说是画坛唯一的新希望,直被捧到云端上。

  英莉还是第一次看他的画,在展览馆才兜了一个圈子,已经深感震荡,不,不是因为太好,而是因为太差,十幅画中,十幅抄袭。

  这,这是抄毕加素立体派,这,这是抄米罗,那是抄查高尔,还有,连梵高都不放过,装模作样,统共没有自己的风格。

  英莉惊得呆了,竟会有这样的画风画格。

  那画家一本正经走到英莉面前来说:「许多人,不停重复自己,一个题材,重用百多次,我不屑为,我每张作品,都不同题目,都新鲜可贵。」

  英莉笑,拍拍他肩膀,「你的确不必抄袭自己,你把所有古典名着统统抄一次,占为己有即可。」

  那画家脸上变色,英莉趁他喊打之前逃之夭夭。

  唉,这种访问还怎么写得下去,不如学写小说,默默创作,满足感更大。

  难以下笔。

  英莉一直搔头。

  同事们看到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劝道:「刘小姐,不是篇篇文章都要得奖传世,大部分只是供读者茶馀饭后消遣消遣而已。」

  英莉无奈地说:「各位误会我心怀叵测了,我只希望读者茶馀饭后不要看得作呕而已。」

  此言引起哄堂大笑。

  英莉在文中老实不客气指出该名画家有模仿之嫌。

  那一段被删掉了。

  英莉据理力争,「本市没有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不指可以随便批评攻击另外一个人。」

  「他可以辩驳呀。」

  「人家没有专栏。」

  「我不写了。」

  编辑看着英莉,「你已经被惯坏了,我若不是看着你出身,才不会吃力不讨好意图指教你,刘英莉,出来做事,要做到皆大欢迎,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你的观点意见,不一定是生命、道路、真理。」

  「可是我的感情是真挚的。」

  「真挚的感情一样会伤害对方,何必令他人生活不愉快,为一点点区区稿费结怨,值得吗。」

  「呵,你是劝我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错,我是劝你做访问选对象时小心行事,不喜欢的人,不要去访问他,既然已经走到人家面前,要尊重人家。」

  英莉语塞。

  「还有,觉得难以下笔,便暂时不要下笔,这是你的职业,不要仇视它,要做得快快乐乐。」

  说完了,编辑摆摆手,示意她告退。

  英莉听了教训,一边面孔麻辣辣,老人家的话当然有道理,所以捏到她的痛处。

  被读者宠坏了,好似写什么都有人看的样子,所以觉得可以任性发挥,不理他人感受,所以觉得笔杆儿可以横扫千军。

  所以觉得自己是个特权分子。

  所以想脱离编辑部的控制独自生存。

  以前,只觉写作最怕没有题材,入了行,对这个行业略知一二,才发觉行有行规,不容越雷池半步。

  有了题材,有了读者,又忠于自己,还得学一学照顾他人感受。

  同事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不想做丑笔吧,有些人写专栏似小丑,读者喜孜孜看他的文字,就是等着看该人天天出丑,日子久了,虽然拥有读者,却一点尊严都没有。」

  「那应该怎么办?」英莉茫然。

  「开玩笑,你比我写得好多了,」同事不愿多说,「我还要向你讨教呢。」

  英莉沉默。

  她找到好友.才说出烦恼。

  「我还以为你已经上了轨道,随时飞升,要做大作家呢。」

  「真的,开头动笔的时候,觉得直可挑战金庸倪匡。」

  玲玲掩咀笑。

  英莉尴尬地说:「人往高处。」

  「是,志大才疏。」

  「喂,给些许鼓励好不好。」

  「我一直觉得,」玲玲正经地说:「成功靠提升自己的成绩,而不是靠拉低别人的成就,刻意丑化他人,徒然显得无聊肤浅,别忘记社会是有公论的。」

  英莉不悦:「我并没有丑化他人。」

  「那最好不过。」玲玲欲语还休。

  「你可以跟我说老实话。」

  每个朋友都这样说,有谁笨得不知好歹,泄漏一言半语,立刻被淘汰出局,朋友都没得做。

  所以玲玲只是笑笑。

  像英莉那么聪明的人,应有自知之明。

  「让我们去散散步。」

  英莉点点头。

  她俩自斜坡走下去。

  还没走到一半,已经闻到栀子花清香气息。

  英莉深深陶醉,这种享受,同名利权势,毫无关系。

  只听得玲玲哼起一首歌:「……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

  英莉接上去:「美丽的她不知道怎么样。」

  两人无限惆怅。

  玲玲说:「少年时期,一无所有,却快活无比,现在什么都有一点,反而压力大,感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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