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爸说,我除了吃便是睡,假如再没有那份工作,与一只猪有什么分别呢?不过他也想得太多了,像一个红楼梦里的人物。“现在你最低限度是自由了,不必再挂心。”
他点点头,依然没说什么,但我已习惯他的态度了。
“昨天晚上我跟母亲说了很久。”我暗示他我曾经出过力。
他忽然之间抬头住视我,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思索了一会儿,他说:“你听过‘爱没有惧怕’的吗?一
“当然,我念教会学校毕业的,圣经上说:‘上帝是爱,爱没有惧怕’。”
他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是陌生人,我所以不怪你母亲家人怕我的病菌。”
“但是我不害怕,你可以看得出?”我说。
说完之后我犹疑了,我是不该这样说的。
我的脸有点红。
他笑了一笑说,“你只是糊涂而已。”
我虽然不赞成他这么说,倒也没出声,至少他替我解了围。
“你在做什么?”我改变话题。
“在写信。”他答。
“玉儿——”母亲的声音在楼下嚷。
我向他耸耸肩,“对不起,”我说:“我要下去了。”
他便掩上了门,在楼梯间我停止脚步,想了一想,他今天显得份外陌生。他甚至没有叫我到房间去坐。这比前几次还冷淡呢。为什么?
他应该表示高兴才是呀。我真是太不了解这个人了。
妈说:“你又去跟他讲什么了?你真是的。”
我笑笑。
张德总算可以在我家里留下来了。
张德还是照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不走出来。
阿好照样每天送饭上去,吃完了把盘子取下来。
医生够证明书并没有使他高兴多少。
他只是把我们这里当作养病的地方,一点也不想与我们交朋友,连我也一样。
也许是开头的时候,妈妈太伤他的心了吧?
但是我始终是同情地的,他不应该把我计算在内。
每次都是我找他说话,他回我几句,没有敌意,也没有太多的友谊。
张德与我说话最多的一次,就是那天在后园了。
妈说:“其实他可以下来吃饭。菜分开后,不过一块坐到底热闹点,难道一辈子不见人吗?”
“现在他好好的,就让他在楼上好了。”爸说。
妈不响了。
事实家里多了一个张德,谁都不会觉得烦。
他日间夜里,廿四小时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妈妈渐渐对他有了好感,很注意他饭菜的营养。
半个月,两个星期过去了,张德给爸爸一笔食宿费。
爸说:“这孩子真是荒谬。”他不肯收。
爸到张德房间去说了廿分钟,出来的时候,收了那笔费用,交给母亲。不晓得张德是以什么理由说服爸爸的。
说服爸爸,并不太容易了。
于是妈妈开始弄清淡的点心给他吃,希望他胖起来。
我一直想见他,与他说话。
但是我不可以天天夜里去敲门,诅:“我想见你。”
我没有那样厚的脸皮。但是张德从来没主动找过我。
阿好有一天告诉我:“张先生下楼来打了一个电话。”
“是吗?”这也算是新闻了。“打给谁?”
“没听清楚。”阿好说。
“说得长不长?”我问。
“很短,才几句话。”
是打给谁的呢?奇怪。他在这里并没有朋友。
第二天傍晚,有人送来了一箱书,说是姓张的人叫订的。
张德出来付了钱,这是我好几天来第一次见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了起来。
送书的人走了,张德随身要搬箱子。
我说:“让我来帮你忙吧。”
他看我一眼,“虽然是病人,这书并不重。”
我退后一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觉得自己过份了,于是说:“你拿这两本吧。”
我随他上楼,“什么书?”
“不外是些小说、散文。”他答。
到门口我说:“好久没进你房间坐了。”
“请进来。”他今天的心情彷佛好了一点。
我有点讪讪,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要等我开口呢?
我始终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书都拿出来,整整齐齐的排列好。
“你不太喜欢我吧.”我终于问他。
“我倒不觉得。”他说。
“那自然,你岂会知道别人的想法?”我问。
他不响,坐在椅子上,着着我,我也看着地?
“你一点也没有胖。”我说。
“还有呢。”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在房间里看书,”我怜惜的说:“你的脸色会变得很坏,你需要阳光。”
“你的口气,像是主人关心小狈呢。”他说。
“胡说,你为何对我这样敌视。”我怒问。
他笑。
我离开他的房间,我很生气,他真是太不识好人心了。
张德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两星期来,我不断给他友谊,他不接受倒罢了,还一直嘲弄我。
我很气,第二天我接受了男同事的约会,去看了一场戏,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饭。
回来的时候,我的气消了一半。一个病人,心情总是怪癖的,应该原谅他才是。也许我在甚么地无意得罪了他呢?况且妈妈又这么对他来着。
我很晚回到家,自己用锁匙开门。
抬头一着,他倒还没睡,没有关灯。
我进屋子,换好了衣服,然后坐在床。耽了一会儿。
后来我就关灯睡着了。
何必太关心他呢,也不用仇视他。反止冷冷淡淡的,当他是一个客人就行了,我真是庸人自扰,现在他住在这里,应该是很开心的。
我要做的事情,也都做了,至少我帮过他忙,做过说客。
过了两天,我没见到他,他还是关在房里。
但是妈妈说他吃得很多,常常换衣服。
阿好说他把房间收拾得极之乾净,看了令人舒服。
然后阿好瞪我一眼,好像我是天字第一号懒人。
在星期六,我把房间好好的整理过了。
居然搬出三大箱子的垃圾来,使我自己都惊奇。
其中有几年前的旧杂志,一些根本穿不了的衣服。
还有旧皮鞋,没有用的信件、玩具,甚么都有。
屋子经过清理,的确空爽不少,这是事实。
阿好说:“真没想到小姐会整理房间。”
我笑笑,不出声,难道我还不如楼上的那位客人?
他不过是暂时寄居,我可是一辈子住在这里的人。
懒人永远不会明白干么工作会使人精神一振。
今天我明白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灰尘也扫一扫,家具抹一抹。
妈妈笑,“哗,大扫除,又不是过年?”
这都使我觉得开心,只是张德,他甚么都不理。
奇怪的是,张德越不下楼来,我越是想见他。
我不是想,我甚至是渴望。
但是我说过,我不可以天天主动找他。
上次躁的那鼻子灰,难道还不够?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我相信不会有太多的人去主动接近他,谁喜欢跟这样孤僻的人来往?
“玉儿,”妈说:“如果你不太累的话,索性到后院去把花也浇了吧,多天没下雨了。
顺便把那些玫瑰剪一点下来插。”
“好。”我答应说。
那晓得才走到后院,就看见张德坐在一块石头上。
我呆了一呆,他是几时下来的呢?
我倒想替他搞上一点花,好让他房间有点生气。。
我提看水壶,站在那里,进退都不是。
自己的家。反而像个贼似的,我不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见人。
然后他就转过头来?他看着我笑一笑。
只要他这样一笑,忽然之间,我所有的芥蒂都烟消云散了,我老觉得他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我也没出声。他大概不喜欢说话太多的女孩子。
我提看一壶水慢慢的浇完了,又再盛一壶。
他忽然开口了,他说:“没想到你喜欢劳动。”
我抬头看他一眼,拂去额上的汗。
哼。我想—他以为我是什么?懒鬼?
“你很喜欢花草吧?我应应该说:你很喜欢这个家,你常常帮忙理这个家。”他说。
我忍不住,淡淡的答:“谁不喜欢家?”
“我。”
“你是怪人,你的想法很奇怪。”我坦白的说。
然后我发觉我又多嘴了,马上低头浇花。
他没有回答,但是他也没有离开,他坐在那块石头上。
我浇完所有的花,我问他,“你几时下来的?我一直在屋子里,怎么没见到你出来?”
张德说:“当你捧着三个大洋娃娃进厨房去的时候,我出来的,你当然没看见我。”
我笑了。
“那几个娃娃很旧了,但是仍然美丽,为什么扔了它们呢?其中一个有很美丽的眼睛。”
“但是屋子里的东西堆积如山,不扔掉怎么行呢?”我问。
“我想是的,况且它们旧了,不中用了。”
我问:“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叹口气,“你这个人,为什么一直想东想西的?又多心又怪僻,几个旧娃娃,又感叹起来了,罢罢罢,我送给邻居小孩子玩,那总可以了吧?”
“那好多了。”他说。
我又擦汗,摇摇头,进厨房去拿了两杯橘子水,递一杯给他,“喝掉它。”
我仰头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