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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呆想,她已坐下。

  “我想向你借钱,”她说。“你有钱吗?你肯借吗?”

  “我只有数千元现款。”

  “嘿!”她冷笑,“果然,有没有信用卡?”

  “我有一张附属金卡。”

  “咄,我也有,此刻金卡满天飞,啥稀奇。”

  我有点悲哀,这个野性难酬的野猫型女子、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问:“你需要多少?”

  “你尽身边所有给我好了,别担心,我会还你。”

  我进房去拉开抽屉把钞票数给她。

  “要不要我签欠单?”她笑问。

  “你会回来吗?”

  “我回来,呵,对,上主医治十个麻风病人,只有一个回来,有九个不知所踪。你要我回来?”

  她对圣经故事真是很熟的。 “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我不回来,也是为你好。”她叹口气,“你想想,似你这么白璧无瑕的一个人,同我这样的女人做朋友 ,会有什么后果?”

  “你住在象牙塔中,我住在阴沟里,我们不可能做朋友。”

  “那你当初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你好玩。”

  “现在不好玩?”

  她摇摇头,“你对我不错,我不忍心提这个玩字,要玩,我找别人玩?”

  这么豪爽,居然放过了我,但我反而恍然若失。

  “我还要在这里躲一躲,过三两天,就可以走。”

  司机告诉我,这一两日,已经有形迹可疑的男女在门外徘徊。

  找上门来了。

  “有什么举止?”

  “还没有,但是否要报警?”

  我想一想,“不用。”是敌是友还分不出来。

  司机根警惕,“我们要留意门户。」他向苏珊的背影呶一呶嘴。

  “我省得。”

  “老爷大后日回来。”

  “我知道。”

  “那位小姐不是把这里当联络站吧。”

  我同司机说:“你不用操心。”

  我在这个家的地位并不高。

  去上学时,我留意门口,果然有人鬼鬼祟祟的探望,但看到我并无行动。

  我有点忐忑,同这些人扯上关系,是祸不是福。

  我问苏珊:“有没有看到那些人?”

  “什么人,”她若无其事,“你别多心。”

  “别瞒我,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别瞒我。”

  “有我在,他们不会伤害到你。”

  我无言。

  那夜睡到一半,只觉有一个人在我脸上呵气。

  我惊醒,伸手一挡,碰到柔软的身体,我回过神来“苏珊?下得我一身冷汗。”

  她向我靠过来。

  我心跳得如要自喉咙跃出,半睡半醒,似幻以真。

  她睡在我身边,把头搁在我臂弯里。

  我的心在那一刹间,忽然明澄,了无杂念。

  我并没有推开她,但轻声问:“这是干什么,引诱我?”

  “不,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报答,而且这样做法也不对。”

  “别在这种时候说话。”

  多年的修练到底使我与普通男人有点分别。

  “苏珊,你误会了,这种原始的办法,是行不通的。”

  她大惑不解,“你不喜欢我?”

  “正如你说,就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不同你玩。”

  她沉默,身体离开一点。

  我暗自松一口气。

  她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可以报答你。”

  “你可以答应我,以后切勿这样用你的身体。”

  “我除了身体,一无所有。”

  可怜的苏珊。

  我叹息一声。

  她又伸出手臂紧紧抱住我、

  我要开灯,她阻止我。

  “别,别动。”

  我说,“天快要亮了。”

  “你真是一个好人。”苏珊说。

  “你也可以做一个好人。”

  她打一个呵欠,“可惜好人都是大闷人。”

  这个女孩子,复是复杂到绝点,个也简单到顶点。

  我轻轻起床,立刻穿上外衣,改坐到沙发上去,与她维持距离。

  刚才真是险过剃刀边缘。我怔怔的想,但是我有没有后悔?我的信仰、教育与性格都令我临崖勒马,但是我心中的真意愿究竟是怎么样的?我答不上来,也不敢答。

  我用手捧着头,思想良久。

  我所认识的女孩子,个个斯文有礼,多多少少带些做作,教养使她们紧紧戴看面具,越是矜持越是假,越是与众不同越矫情……

  苏珊与她们完全不同,那么多男人喜欢坏女人,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们豪迈、激情、自然、充满诱惑,野玫瑰、水远在男人生命中添增色彩火花。

  我梳洗后上学,一路上感慨万千。

  那日回来,司机说,苏珊已经离去,同日大门外可疑人物也同时失踪。

  司机的语气很安慰,由此可知,他已担心良久。

  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我找遍客房,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多么爽快,要来就来,要去就去,没有再见,没有眼泪。

  以后还会见到她吧,总会有机会的,人与人生间的缘份奇得不能冉奇。

  每次我在礼拜堂,总留意门口,等一个美艳不羁的女孩子来问我;“你信上帝,真的?”

  真的。

  我不会忘记她。

  夏竹

  大雾,港督府杜鹃花开得遍野漫山。

  我早换上夏季衣裳,冒着重伤风的危险,偷得一些浪漫。

  去年选购冬装的时候,兴致勃勃的,多么向往它们的松软厚实,一到季末,马上改爱轻俏的细麻布。

  人。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心变得快。

  工作还是那份工作,老英国人被调回祖家去——大家松一口气。

  老英早年不知在本国做啥子工作(清道夫?书记?),早不可考,来到殖民地着实威风数十年,丰厚的薪水,数十名大学生被他呼来喝去,一千平方米的公家宿舍,然而他还是遗憾公司没有替他安排一个苏茜黄,于是他自己动手,但凡平头整脸的打字员,都得被他约过,有志气的自然同上司哭诉,没志气的却以为自己登龙门。

  老英没有道德,得了甜头还要四处宣扬,什么露茜有臭狐,莲达爱磨牙之类,把整个办公室弄得似马戏班。

  现在终于走了。

  跟着那几个有靠山的女职员也自动辞职,写字楼一刹时清爽起来,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好有一比: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们几个经理买了香槟庆祝。

  事后有反高潮的沉闷,天气不好是最大原因,去年春季早已有激辣辣的太阳,一身白衣,不知多么飘逸。今年细雨不绝,问你怎么穿白色的衣服?雨水和着煤烟灰落在面孔,回到办公室用纸巾抹脸,黑墨墨。

  要在香港做美女单凭天赋本钱是不够的,还得要有与小都市恶劣的环境搏斗的勇气。

  我渐渐丧失了这股冲劲。

  这个春天,我知道会有事情发生。

  每个春逃诩有。

  但我没想到见梅超群会在这种情况底下。

  那日倾盆大雨,我手中持伞,但是也被那种形势吓住,才早上十点多罢了,重雾中隐隐约约看到嫣红姹紫,雨像面筋似落下来,持伞的人都通湿,飞溅的雨水无处不在,我有点紧张。

  这么美,这么凄迷,身边却没有一个人。

  这些年来,我可不介意出丑的时候没人拉我一把。只要牙齿和血吞,谁知道我跌倒爬起过?很多事不必宣扬,过一阵子强逼自己忘记,也就没事人样。

  但是此情此景这么美丽,身边少个人,却大煞风景,我不原谅命运的安排。

  我呆呆的着着山坡上加纱的绿油油树木,脚变了不随意肌,不想动。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忽然有人感慨的说,“这么大的雨。”

  保养得非常好,但仍然是中年男人。

  我不出声,没有搭腔,眼光仍然看向前。

  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闲杂人等。居移体养移气,日子久了,耽在皇宫里,乞丐会得变王子,王子沦落在贫民窟,长远也就成为同道中人。

  这个中年人一看就知道他享福不是一年两年间的事,一只鳄鱼皮公事包已用得有点残旧,西装料子名贵,裁剪合身,穿在他身上舒服熨贴。

  可以猜想得到开黑色丹姆拉的司机正在不远之处等他。

  发达之人通常会经过三个阶段,第一是苦苦挣扎期,第二是飞扬跋扈期,第三是炉火纯青期。

  这位先生无异已经到了第三期境界。

  他开始对他的名誉身份地位有点厌倦,当然不会放弃,因他是神经正常之人,不过多多少少想返璞归真,所以才站在这里与陌生女子搭讪。

  不过人怎么可能走回时光隧道。

  以前。

  以前怎么同。

  以前他没有金钱,以前他也没有肚脯。这世上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劳力与时间去寻找,太痛苦了。人生是一个悲剧。

  雨渐下渐小,开始有鸟呜声,这半山一带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撑起伞预备离开。

  那边有人问:“小姐,借你的伞。”

  我抬头,还是那个中年人。

  我没有出声,把伞往他脑袋上移。

  “谢谢。”

  我朝下阿厘毕道走去,他跟着我。

  我经花园道,他也跟着我。

  我走到雪厂街,他还是尾随着我。

  借伞。

  多年以前,一个叫白素贞的女人,借了一把伞给一位男士,招来弥天大祸。

  现在的女人可抬头了,你管我是不是妖精托世,总之你情我愿为上。也没有这种管闲事的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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