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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我睡得很坏。

  第二天出门去上课,有人在门口叫住我。

  “嗨。”

  是昨天那女孩子,今日改穿窄裤靴子,坐在栏杆上,半仰起头,眼睛仍眯成一条缝。

  她寻上门来,怎么办?只得沉着应付。

  “不睬我?对对对,分别为圣,你是圣人,我是罪人,哈哈哈哈哈你不救我吗,你看着我沉沦?”

  我转身沉着的答。“小姐,如果你有困难,我愿意与你参详,但如果你只为取笑我,恕我对你冷淡。”

  她一呆。

  我已经上了车。

  我益发觉得,做牧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放学,她已不在,当然,傍晚时分,正是他们开始出动的好时光,我摇摇头,回房温习功课。

  对牢课本,我却在想别的问题。

  我一直坐在台前到深夜,唱机放着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近十二点时,天下起雨来。

  窗口朝花园,玻璃上发出嗒嗒声,我开头以为是雨声,后来觉得声音太大,起了疑心,看出窗户外,只觉漆黑一片,再凝睛,忽而看到花丛树影中有一张面孔,吓得我跳起来。

  鬼?

  书生在书房夜读,女鬼出来引诱他,这些故事在今日还会发生?

  我退至房间一角发呆,那是一个女人的面孔,她伸出手来拍我的窗门,一边张开嘴叫,我听不到声音,因为玻璃隔着我们。

  我终於鼓起勇气,过去打开窗门一条缝。

  那女子喘息,“放我进来!”

  她整个身子被雨淋湿,头发黏在脸上,化妆品糊掉,青一团紫一团。

  她突叫,“放我进来,他们在追我,快放我进来。”

  我认出她,她就是那个问我是否真信上帝的女孩子。

  “我是苏珊,你认得我,快放我进来。”

  我把窗户推开.风跟雨立刻飘进书房。

  “我开门给你。”

  “不,来不及了,快。”

  她已攀进窗门,我一拉,她耸身跳进来,一跤摔倒在地上。

  我扶起她。

  她雪雪呼痛。

  “你受伤?”我惊问。

  “快把窗帘拉拢。”她咬紧牙关。

  我立刻放下帘子。

  到这个时候,我发觉她脸上肿的青的不是化妆,而是伤痕,手臂上有条伤痕,正在流血,衣服上全是泥浆,又撕成一条一条。

  我扶她进浴间,“快洗一洗,然后让我看要不要叫医生。”

  “不,不要医生。”她惊惶欲绝。

  “看,”我问:“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一个信上帝的人?”

  她过半晌,只得点点头。

  我回房去取了我的卡其裤与衬衫给她换。

  她进浴室去。

  我说:“别锁门,有什么事我可以知道。”

  她点点头。

  她遭人殴打。谁?当然是仇人。

  这样的女孩子平日撩事斗非,得罪人不会少,同她作对的,说不定也是一帮年纪相仿的女孩。

  为一点点小事,或为争台子,或为争男友,甚至是看不顺眼,都可以拔出刀子相向。

  可怕。

  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子,此刻就在我家的浴室里。

  我不禁头痛起来。

  她出来了。

  我抬眼看去,几乎不认得她。她浑身经过洗刷,一切铅华尽去,头发驯服,面孔素净,至今我才看清楚她的五官,不失秀丽,她脸颊上有瘀青,嘴角碎裂,肿出一大块,手臂那条缝子足有十公分长。

  我立刻打电议召医生来。

  “他们会发觉我在此地。”、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谢谢你,”她低下头来。

  穿着男装的她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我说:“这样打扮岂不是更好。”

  她不出声,靠在沙发上,没一下子就彷佛憩看了。

  医生在三十分钟后到达,替她料理伤口。她肩膀上有刺青,是一条青色的小蛇,栩栩如生。

  医生看我一眼,留下药走了。

  “好好休息。”他吩咐。

  苏珊问:“他会不会说出去?”

  “绝对不会,你放心,这位医生在我们家出入,超过十年。”

  她看看四周,“你很富有。”

  “我父亲的环境相当过得去。”

  她又跳起来, “他会赶我出去。”

  “我父母在美国渡假。”

  她松口气。

  “饿?”

  她点点头。

  “爱吃什么?”

  “三文治。”

  “可以,我叫人替你做。”

  “有没有酒?”

  “有,不给你。”

  “求求你。”

  “不行,医生开出的药有镇静成分。”

  她懊恼的问:“我为什么要听你?”

  “因为你在我家。”

  她气馁,但眼睛犹自闪着野性的光芒。

  她的故事,可以猜到七成。

  堕落的少女,大多来自不愉快家庭,家中孩子多,挤在一道,父母疏於管教,她们又不安贫,结交损友,一下子就沦为不良份子。

  苏珊不知有多久没回家了,奇是奇在她不愁穿,亦不愁吃。

  我问:“今天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

  她不在乎的说:“争。”

  “争什么?”

  “客人。”

  “你已出来赚钱?”

  “当然,否则谁负责我的生活?我父亲因工受伤,躺床上已有六年,我母亲在精神院,我有四个弟妹,大哥在狱中,二姐在女童院守行为,你还要听下去吗?”

  夸张得如一篇社会小说。

  我问:“你会不会改过自新?”

  我等待着她轰然大笑。

  她没有,她叹口气,“改过后又如何,到工厂去做一份工,重新找朋友?太累了,人家也不会接受我,我现在过得不错,很多大学生的收入还不够我好。”

  她做的是什么?我不敢问。

  “我每天只要工作三小时,每星期三次,嘿,多么舒服。”

  我忍不住说,“那为什么要被人追杀?”

  她开上尊嘴。

  她们因自卑的缘故,最喜夸张,又爱面子,爱幻想。

  “改过之后,至少可以做正常的人。”

  她不出声。

  佣人送来三文治,她吃完,问我在什么地方睡。

  “你睡客房。”

  “你们有钱人。”她的声音有点毒,“房间空着没人住,我们是睡地上大的,天气热,地下也不够睡,只得带张席,睡到门外去。”

  我不敢出声。

  幸亏她笑一笑,“对不起。”

  “不妨。”我带她进客房。

  我一夜不寐。

  想到很多问题,最后频频读诗篇第二十三篇,读到天明。

  苏珊发很高的寒热,我再召医生。

  医生看我很认真的样子,告诉我,“只是受风寒,放心。”

  我只得把她留几天,待她痊愈了再说。

  苏珊开始胡言乱语,一时说爱她的外婆回来了,又他时求人不要追牢她。

  忽然指着天花板说:“你是谁,快走快走。”大哭起来。

  医生说:“有些人是会发梦呓的。”

  我很镇静。

  我请了几天假守在屋子里,待她痊愈。

  年轻力壮,到底好得快,又有医生专心照料,连她其他的小毛病也联带治妥。

  退热己是五天之后。

  她瘦许多,脸上的瘀肿全消,人更加清秀。

  我问:“好吗?”

  她点点头,“一辈子人,最舒服是这几天。”

  “来吃些香米粥。”

  她默默看我一眼。

  苏珊的戾气大减,言语斯文有礼,居移体养移气,成个人变了。

  我问:“你打算怎么样?”

  “好了就走。”

  我说:“回到原来的地头去?”

  “路是人走出来的。”

  她微笑,“同上帝爱世人一样老土。”

  “不要亵渎上帝。”

  “你住在一幢有七间睡房的住宅中,当然觉得上帝存在。”

  “你现时也住在这里呀,你不感激他?”

  苏珊一时答不上来。

  “如果你需要辅导,我可以帮你。”

  她问非所答:“你父母几时回来?”

  “起码要等下个礼拜。”

  “我可否多住数天?”

  “自然,不过我要上学。”

  “上学。”她苦笑,”我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

  “你并无毒瘾,你很容易改过自新。”

  “让我想一想。”她敷衍着我。

  我叹口气。

  周末,我没有出去,暗中注意她的动静。

  她用我家的电话来同手足联络,这会给我们麻烦,但我并无阻止她。

  我留意她说话,看看有否用黑社会术语,她声音压得很低,听不见。

  “当然要钱……好,出来找你……那一帮人,静下来了?唔唔,好好,是。”

  打哑谜一般。

  她这几日很静,跟我当初看见她时有很大的分别。

  我去上学那日,她要跟我出街。

  “干什么?”

  “买些日用品。”

  “又要化那种妆,穿那种衣服?”

  她微笑,“你不是要管我吧?”

  我看她一眼,“我是纯为你好。”

  那一日,在学校表,闭上眼睛,便想起她,像是遭狐惑一般。

  放学思忽赶回去.她在书房不知写什么,我唤她,她抬起头来,脸上已化了妆,身也穿着新衣服。

  “可是要走了?”我问。

  她斜着身子,侧着头看我,“怎么、不舍得?可是还要救我?”

  我的心一震,立刻努力压抑自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淡淡的答:“你先要自救。”

  “是吗,上帝不救我?”她笑盈盈的说。

  我看着她,不忍再让她堕落,但确又没有办法救她,我没有能力长时期收留她?亦不会娶她,供养她,她自然也不会为我丧失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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