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间开始窃窃私语。
我走过去,向她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范约翰,我们还未见过面。”
她有一丝诧异,随即说:“我听宗说起过你。”
我轻轻托看她手肘,引她出花园。
我说:“你的眼睛是褐色的,并不是 Baby Blue。”
她一听,仰头笑起来,半晌说:“你比阿宗活泼。”
我说:“宗表哥是君子。”
“呀,是,君子。”
我们在花园散步。
“结婚多久?”
“一年半。”。
“住在什么地方?”
“我的家里。”
我说:“宗表哥一直没向我提起。”
“一开头。双方都知道不会长久。”她非常无所谓。
我看她一眼。
“你故意引开我?”
我点头,“我们去市中心喝杯东酉,别使他们尴尬,来。”
她摇摇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想一想,“因为你我同是不羁的人。”
她笑出来,“好。”
“我说的是真话,大人不止一次害怕我会把表妹表弟们带坏。”
她是个很爽快的人,表面上一切不在乎,内心世界则不得而知,如果她尚有内心世界的话。
我开始了解宗表哥为什么会喜欢她,她跟他完全不同,他在她身上获得另一境界的芬芳及刺激,使他迷恋不已。
蓝宝是中葡英混血儿,父亲是西洋人,母亲上海人,她会说流利的葡语、英语、粤语及沪语,却只念到中学毕业。(这就嫁到范家来了,啧啧啧,范家根本不当中学生是念过书的人,堂弟妹他们至少捞个管理科硕士才敢返家,不成才如我,也混到博士衔头。)
她做过许多工作:人寿保险经纪、文员、时装店售货员、模特儿、教健身操、推销化妆品……都没做得长。
这类女孩子在大都市中多得数不清,本市起码有三十万名,但蓝宝长得特别美丽。
她在很偶然的机会认得宗表哥,他立志追她,拿着信用卡买尽名贵的礼品来奉献给她,才三个月,她便答应跟他,那时候,她在美容院教按摩。
婶母气得几乎爆血管,据蓝宝说,就是为看好玩,她才嫁阿宗,看看那五十多岁,体 重超过七十公斤的专横老太太能拿她怎么样。
她转着咖啡杯,感喟的说:“不过阿宗最惨,几乎被家人赶出来,又断了他经济来源, 我是同情他,才同他分手,好让他回家。”
我啼笑皆非:“他可以找工作,那里就像阿芒与茶花女了。”
“一万数千,要来作啥?”没想到蓝宝口气那么大。
“那么,你现在的生活如何?”
“好得不得了,我刚自巴黎回来,下个月又去埃及。”她朝我眨眨眼。
“同谁去?”我微笑问。
“六月去东京则同阿宗。”她答。
我也早猜到他俩藕断丝连。
她侧头看看我,“你很聪明,比阿宗精灵一百倍。”.
“所以你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尽避我们两兄弟都姓范。”
她立刻答,“像你这样的性格,也不会轻易爱上人。”
喝完咖咪,我把她送回家,她住在草莓山的洋房,此刻想必有人上门替她按摩,她不必做任何事了。
我觉得宗表哥是个妙人,自助这么斯文、听话,品学兼优,规规矩矩,烟酒不来,是我们小一辈中模范生,大人叫他坐便坐,叫他站便站。可是後来他背叛得多彻底。
我莞尔,真幽默。
我回到范宅,派对还没有散。
妈妈瞪着眼问我:“你同那女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说去风流,又不敢,只得答:“把她送走,免得尴尬。”
妈妈狠狠说:“这种女人,近不得!“
我不相信耳朵。妈妈一直保养得很好,五十多岁,看上去如四十多岁人,衣着摩登,谈吐文雅,但不知怎地,如今为着针对篮宝,口吐老虔婆语录。
阿宗过来同我说:“谢谢你,约翰。”
我拍拍他肩膊,“她很可爱。”
“我知道你会同情我。”
我不响。
他无法照顾蓝宝,自身又陷入窘境,是她想出这个办法:他回家来继续做其大少爷,她在外头做,名日分手,其实比以前更接近。
不过阿宗是痛苦的,他不能单独拥有蓝宝。
蓝宝倒不在乎,或老她掩饰得好,我不清楚。
妈妈那夜还在说:“幸亏离了婚,阿宗还可以从头来过。”
我问:“是无条件分手?”
“怎么会,听说你叔父还是花了钱的。”
“多少?”
没见提起,吃了哑巴亏,折了威风,自然不说,你那叔父……阴沟里翻船……当年与你父亲争遗产那个狠劲也不要去说他了,气也气死,吓也吓死,都说现眼报……”
我微笑说:“妈妈,你老了。”
我同阿宗说:“或许你可以带着她到外国去,我记得你们一家都用外国护照。”
“她不愿去,说无聊。”
真是个奇女子。
“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到外国守在屋子里煮饭洗衣看电视,她不习惯。”
“你们两个都已被这富庶的社会宠坏。”
阿宗不出声。
我听说叔叔叫他再婚,介绍许多女孩子给他。
“不。”他说。
他解开衬衫钮扣,给我看他挂着的项链,与蓝宝那条一模一样,写着BABY BLUE。
这对夫妻,不知可怜抑或可笑。
他廿五,她才廿一。
“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她母亲希望她有一双蓝宝似的眼睛,小时候,人们叫她蓝宝宝。”
嘿。
“她母亲做什么工作?”
“一间英资洋行里做女秘书。”
“她现时在哪里?”
“心脏病去世,才活了三十五岁。”
又是一个故事?在那个年代,女郎们都穿高领子窄身旗袍,且有衬裙,都镶狗牙花边,一蹲下,看到两层袍叉。
“她父亲?”
“回国去了。”
“哪个国,英?葡?”
“不知道,他是香港出生的。”
“蓝宝自幼生活并不不好过。”阿宗说。
“可以想像得到。”
“她曾经报名竞选香港小姐。”
“没选上?”
“没有?”
“她样子太野。”
“她自己也这么说。”
“你们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阿宗摊摊手。
蓝宝同一个商人走得很近,半山洋房由他租给她住,五万元一月租金,还供她用两部车。这件事很公开,范家每个人都知道,人家为着表示大方,当面一字不提,背后当然先是咒骂,后又称善,刻薄的叔叔终於碰着定头货,丢尽脸。
她随商人去了埃及,阿宗便很低沉,开始喝酒。
我去打听过,那商人相当殷实,对蓝宝很好,他在韩战期开始发迹,做出入口,卖巧克力及车辆给美国人运到南韩,赚了一大笔,继而买许多房子,眼光很准。在本市虽无名气,但实力不下於范家。
等蓝宝回来,我去探访她。
那位殷商碰巧在家。
经佣人传达,她披着家居袍子出来见我,并不怪我冒昧。
“呀,约翰。”她如称呼自家的兄弟。
殷商自饭桌上询问:“是谁?”
蓝宝随口答:“我表弟。”
我忍不住要笑,这样的陈腔滥调亏她答得出来,还能通用吗?
谁知那殷商“啊”地一声,深信之,并且说:“随便坐,别客气,我要回公司去。”
他便由司机送出来。
到这时候我暗暗佩服这个老人。
是要这样子,否则的话,如何叫蓝宝服帖,单有几个臭钱是不够的。
“阿宗情绪很低落。”
她听后不语,点起一支烟,吸几口,又按熄,拉拉衣襟,缩缩鼻子,一连串小动作,看得我目不暇给。
“我也很苦闷。”
“如果你愿意与他重修旧好,我愿意帮忙。”
“长贫难顾。”
“贫?你们俩太过就於逸乐,距离贫还有一大段路,”我有点生气,“人生目标是什么,总要清楚点,要钱不要心,要情不要金,你们的毛病是贪。”
她把脸理在手中,过很久说:“约翰,你说得有道理。”
我叹口气,看看她住宅的环境,装修得十分华丽堂煌,却又不落俗套,范家并比不上。
我说:“他对你很好。”
蓝宝幽幽说:“太好了,给我足够的钱,又给我充份的自由,所以我也不便太过份。”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说:“我看得出来。”
“他向我求婚?”
我意外,扬起眉毛。呵,求婚。
“老头向你求婚?”
“他并不那么老,才六十二。”
“‘才’六十二!”我说:“你几岁?你才廿一。”
“又怎么样?”
“他可以做你太公。”
她又笑,“又怎么样?”
我无言。
最后我问:“你不是真的考虑嫁他吧?”
她耸耸肩。
“告诉我。”
她没有回答了。“别跟阿宗说。”
“我不认为他会伟大得去自杀。”我说。
“好。”。
住进金屋的人很难再搬出来。
洋房外小径两边种满鸢尾兰,青莲色花瓣柔软地在风中拂动。
她是不会出来的了,我知道。
阿宗酗酒。
沈婶诉苦,苦得几乎滴血,乖儿子变成这样,亲友又不同情他们,怎么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