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俩站在露台上聊天。
“电机工程系女生多吗?”
“十三个男生七个女生。”
“比例很好,会计部一半一半。”
“怎麽会想到钻研账目?”
“人人读管理科不是办法,将来管谁呢?”
“读法律也不错。”
“如果毕了业而不用,白糟蹋一个学位,你看多少有家底的女生在剑桥读完法科之後,不外是开一间公关公司打发时间。”
“你将来打算工作吗?”
篆雅肯定地答:“一定会做到五十五岁退休。”
重恩笑。我“俩志同道合。”
“看得出你家境上佳,毋须如此辛苦。”
重恩轻轻说:“我性格放肆,不是长辈喜欢的小孩,为了真正自由,唯有经济独立。”
篆雅深意地问:“他们接受你吗?”
重思答:“这倒不是我担心的问题,做得再好,也有人在一旁指手划脚。”
篆雅十分钦佩。“你好像完全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重恩笑笑。“是,那是因为我资质明敏。”
一点也不过分,她的确绝顶聪明,篆雅去打听过,工程系的讲师说:“如果个个学生似罗重恩,我们要提早退休。”
正谈得投契,林中法在她们身後出现,他一个人捧著三杯香槟。“你俩在这里,噫,也不怕冷,女孩子有时真不可思议。”
篆雅接过香槟,向重恩举杯。
林中法不知道不干他事,他把酒一饮而尽。
那一天之後,篆雅与重恩时时见面。
一日,林中法到宿舍找她。
篆雅长发披肩,穿一件羊毛衫,配牛仔裤,无限悠闲美态,摄得林中法这样佻达的小子都静了一阵子。
他探过头去低声问:“你同罗重恩来往甚密?”
篆雅露一露雪白的贝齿。“我们是好友。”
林中法面色慎重。“篆雅,不知你可有听说——”
篆雅看到他眼里去。“我什麽都知道。”
“你要顾存名誉。”
“我十分明白。”篆雅仍然维持著笑脸。
林中法见滴水泼不进去,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适可而止,无奈而怅惘。
“篆雅,我真心喜欢你。”声音居然有点哽咽。
篆雅拍拍他肩膀。“你一定会找到更合意的人。”
“像你那样有阿拉巴斯特美玉般皮肤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自窗外透进来一道白光,转个不停。
篆雅站起来。“对不起,有人找我。”
“谁?”
篆雅不去理他,收拾好书本出去。
若干日子後,谣言传到父母耳中。
父亲来找她,十分冷淡地说:“我已替你办妥转校手续。”
篆雅彷佛知道会有这麽一天。
她说:“我不转校。”
母亲叹口气。“我知道孩子不可能永远听话,我也明白孩子有自己的意向,父母不应歧视反而应当支持孩子的意愿,可是这一次不是选什麽科目这种小事。”
篆雅耸然动容,可是仍然僵持。
“篆雅,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麽,这次,我求你与罗重恩绝交。”
篆雅不出声。
她父亲说:“我们陪你转往美国麻省读书,我已替你办妥手续,马上可以走。”
“我不去。”
“哪由得你不去。”
母亲流下泪来。“篆雅,我们是为著你好。”
“那麽,由得我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篆雅,我带你去看医生。”
篆雅心平气和地说:“妈妈,这不是病态,也不是心理上偏差,事实上心理科医生已不接受我这样的病人,因为研究证明一切发自先天而不是後天因素形成。”
“篆雅——”
“同她多说无益,她已受到邪魔诅咒,立刻把她带走也是了。篆雅,给你一小时收拾行李。”
王先生夫妇离去。
篆雅接到一个电话,是教务处打来。“王同学,你父母前来替你办退学手续,你可知此事?”
“我知道。”十分镇定。
“王同学,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
篆雅拉开抽屉,取过护照,自走廊走向另一出口。
那日稍後,她父母回来接她之际,发觉宿舍房门虚掩,推开一看,已经人去楼空。
他们急痛旁徨之际,做了一些非常扰攘的事,他们报了警,并且指控罗重恩。
罗重恩那时正在演讲厅上课,警察局有人来找她问话,同学议论纷纷。
罗重恩完全不知道王篆雅的去向,再三申辩,离开警察局时已十分憔悴。
警员思想十分开通合理,劝喻王氏夫妇。“这是成年人的私人选择,若不能尊重,至多不予理睬,切莫采取高压政策。”
王先生答:“若是陌生人,我也能够理解,先生,她不是你的独生女儿。”
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篆雅。
他们在报上刊登启事:“请速回家,父母愿意原谅。”
篆雅看到广告,缓缓摇头。“我没有错,何须原谅,反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暴力闯入我生活。”
篆雅尝试联络重恩,可是她已受不住压力而离校。
两人都失去了好友的踪影。
像一个平静池塘,被扔进数块大石,惹起无数涟漪,然後,水面渐渐恢复镜般平滑,人们淡忘一切。
寻人广告一连刊登了数月,终於消声匿迹。
篆雅住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
白天在一间书店做售货员,晚上读夜校。
穷得连暖气电费都负担不起,时时欠租,永远都吃不饱,可是精神还过得去。
一日,她正在收拾书本,忽觉脸上有闪光,她惊喜地抬起头来,往那个方向看去。
但是,那只是一位同事推开了一扇玻璃窗,阳光反射,无意勾起了她的回忆。见她怔怔地,同事笑说:“我见天气好,争取一点新鲜空气。”
“很正确。”篆雅赔笑。
“今日是你投考专业资格的大日子吧。”
“是。”
“祝你成功。”
篆雅顺利考得名衔,接著,找到合理工作,出头了。
她搬到较宽敞的公寓去,收拾杂物,发现了那两面小镜子。
她忍不住取出把玩,借一线阳光把镜子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有人在房门外问:“你在玩手电筒?”
篆雅抬头,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金发小男孩。
她高兴地说:“你好。”
“来,我教你。”
那小男孩过来教她如何用反射光玩猫追老鼠游戏。篆雅乐不可支。
小男孩问:“你一个人住?”
“是,你呢?”
“我与母亲及阿姨住。”
篆雅不动声色。“那多好,有两个人细心的同时照顾你。”
小男孩承认。“是,我很幸福。”
楼上有人叫他,他匆匆告辞。
不久,报上又出现了启事。“篆雅,父病,请归,附著电话地址。”
篆雅泪如泉涌。
回到家,父亲的情况比她想像中更严重,他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躺在医院休养,面如金纸。
看到女儿,十分宽慰,一字不提过往,只说病情。
他慨叹地说:“真没想到西医有这般能耐,竟把整个心脏切出放一边慢慢处理,吓坏人。”
篆雅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王太太轻轻问:“还记得家中电话号码吗?”
篆雅答:“怎麽能忘记,梦中时时在打。”
做母亲的苦涩地答:“我怎麽没听见电话铃响。”
“老是打不通。”
母亲老多了,无暇染头发,看上去十分憔悴,篆雅走过去握住她手。
“留下来陪伴父母。”
篆雅笑说:“且看看能否找到好的工作。”
母亲不由得钦佩起女儿来。“你已考取专业资格?”
“呵,半工半读熬得金睛火眼。”
她不但找到工作,且租下一层向海小小公寓,招呼母亲参观。
王太太讶异说:“篆雅,你竟这样能干。”
篆雅笑。“妈,我现在自诩鲁宾逊,无所不能,全靠自己。”
这时,自厨房内转出一个年轻女子,笑著说:“阿姨,你好,请用点心。”手中捧著热辣辣的苹果馅饼。
篆雅连忙介绍:“这是我新同事余淑礼。”
王太太大方地点点头。
余淑礼说:“让我介绍自己,家父家母均是外科医生,诊所在旧金山,我在杜克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之後回来工作,现任职推广部。”
王太太唯唯诺诺。
回到家,她同躺在沙发上看报的丈夫说:“我见到女儿的朋友,品貌兼优。”
王先生答:“物以类聚。”
“现在我明白了,”太太说。“女儿始终是女儿。”
王先生放下报纸。“只要一星期能见到她一次,已经够满足。”
王太太懊恼地说:“要求彷佛不能再低。”
王先生则比较乐观。“大病一场,什麽都看开了,子女统是上帝的恩赐,派来我家暂住,我们负责照顾他们,他们则带给我们欢乐,互不拖欠。”
王太太听了,缓缓点点头。
王先生还在喃喃自语:“整颗心脏取出修理归还,多麽可怕。”
在小公寓中,淑礼问篆雅。“他们原谅了你?”
篆雅不以为然。“我没有做错什麽,不应用原谅一语。”
“他们终於接受了你?”
“可以这样说。”
“那多好。”
“是,许多人以为最终可以与父母取得谅解,可是直到他们辞世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