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我会记得的圣诞。”我说。
“你不会记得我。当假期过去,你会回到同学身边去,你会忘记我。所有的大学生,你们谈你们的功课,考试,将来,你不会记得我。”
“不,史提夫,不。每个坐在饭堂里的都是博士,我痛恨他们,与他们的虚伪。理工学院、剑桥、牛津、皇家学院、我对他们厌倦,真的,但是我会记得你,史提夫,真的,不骗你。”
他吻了我的唇,在路上。
他是一个清洁的男孩子,清洁,心里,外表。
我们走回家去,我几乎冻僵了。开了门,我又喝了几口拔兰地,我脱了外衣、衬衫、裤子。只剩内衣。我没有喝醉,我只想上去睡一觉。炉火很暖。这是一个好房子,每个人都这么说,一点也不错。太舒服的屋子,不论外面的温度是多少,里面永远是七十五度华氏。
“我去躺一会儿。”我说:“五间客房随你选一间。”
他垂下了眼睛,睫毛重得抬不起眼来。
“我可以与你睡同一间房间?”
“当然。”我说。
“你没有醉?”
“没有。”
我们走到楼上去。我翻开被子钻进毯子底下。
他脱了大衣,他的衬衫,他的牛仔裤、他的靴子。
“我们只是真的睡觉。”他声明。
我笑,“我不会强奸你,放心。”我转脸向墙。
他睡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脸,他看着我的脸。
我说:“史提夫,给我一个蝴蝶吻。”
他吻我的脸,他的长睫毛闪在我的脸上,像蝴蝶的翅膀,我很快乐。我喝了半瓶拔兰地,我醉了。毫无疑问,我醉了,所以我很乖。他温暖,一切都这么美丽,为什么要破坏这么美丽的一夜?我疲倦。我在他手臂中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伸手想碰他。
他已经走了。他不在我身边,枕头是空的。
圣诞过了,他起身,他走了。
他走了。
这么可爱的一个男孩子,他甚至没有碰我。他走了,他当然不会再回来,我以后这些日子,当然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他。但是我会记得他。我们走了那么的一段路,我们谈话,我们一起喝酒,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碰我。我会记得他,他美丽的脸,美丽的身材,他温柔的声调,他的长睫毛。
我把三颗安眠药含在嘴里溶化了,继续睡觉。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几时走的,外面是这冷,但那是他的世界。我的暖房……我将会在我的暖房过一辈子。
但是我会记得他。他的蝴蝶吻。
花样
父亲根本不明白。
他所坚持的只有一点:年纪轻轻,谈什么恋爱!
恋爱与年纪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运气不好,八十岁还不能免疫,有些人生活幸福,儿孙满堂,犹自未曾恋爱过。
恋爱是一种感觉,我知道我爱杨安安。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玩完钝剑,一身白色的护身衣服,长发落在肩上,双领是粉红色的,眼睛亮晶晶,嘴唇似玫瑰花瓣般透明,我看得呆了。
她的目光同样地落在我身上,我立刻知道,我爱上她,一见钟情。
那天回家,晚上我睡不着,一见钟情。
我并不是伤感,我知道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见了她,多么好,我才十九岁,有许多人,一直在等他们的另一半,要等到三十、四十,我因庆幸而落泪。
以后我总在钝剑进门外等待安安,两人似有默契,约好了一起走过公园,通常不说什么。言语是多余的。
父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后,开头是欢欣,相对微笑点头:儿子长大了,有异性明友了哩!后来得知是永久性的女明友,就担心我会荒废学业。
后来发觉我的功课并不退步,就更不服气,索性阻止我恋爱。年级那么轻,即使熬到三十?大丈夫何患无妻?
但我不要做大丈夫,我只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快快活活,与妻子儿女过一辈子。
家庭给我们的压力是很大的。
一次打完球,安安义务替我将卫生衣带回家洗,引起了无穷风波。
她妈妈在她的书包里搜出男人的衣裳,非同小可,顿时把事情闹大了。
安安父母立刻把我找去见讨们,那天我特地穿着大学的外套,他们却仍不满意。
杨太大问我:“你尚有三年才毕业,现在如何有能力维持一个家庭?”
我莫名其妙,我说:“我并不打算成家立室。”
杨太太炸了起来,“什么?你不打算娶安安?”
我答:“我没有说过要娶她,将来的事,谁知道?”
他们几乎将我一巴掌打了出来。
这年头可不能说实话。
安安与我课余照旧走在一起。
稍后杨太太就约会父亲,叫父亲“管教令郎”。
妈妈问我:“你把人家的女儿怎样了?”
“没有怎么样。”我说:“讨论功课、看戏、吃茶、聊天。”
“杨家小家败气的,我不喜欢他们那种人,一副‘女儿少了一条毛我叫你好看’的样子。”
父亲说:“是你儿子不争气,缠着那女孩。”
母亲不服气,“笑话,他姓杨的双脚不走出来,我儿子去绑架她不成,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父亲跟我说:“你就替我争口气,别去惹人家吧。”
我不响。
母亲说:“那杨安安粗眉大眼,一副不羁相,有什么好呢?大学里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多看几个,挑一挑也好。”
我抬起头,此心悠然。
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不用挑了。
我运气好,此生不用二色,真的不用再挑,我自己知道。将来,将来我们始终要结婚的,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们会得买下房子,雇佣人,养育孩子。
对这件事略有同情心的,是我的小姑姑。
我听得她对父亲说:“别大惊小怪,逼他入穷巷里,方式替孩子们留个余地,恋爱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少控制他。”
我听了这话非常窝心。
她又说:“你们老了,忘了年轻的时候的事,老觉得孩子们傻,可是傻有傻的乐趣,做人成了老油条有什么快乐──你们还快乐吗?”
因此我心中的话,也只肯对姑姑透露。
她教我:“恋爱是好的,但是活在世上,除了恋爱,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
我反问:“譬如什么?”
“譬如爱父母,爱你自己。”
我不明白──一“爱我自己?”
姑姑拍拍我肩膀,“是的,不要折磨及槽踢以自己。”
我仍然不明白。
但是暑假过后,我如梦惊醒。
杨家将安安送去华盛顿念书。
一切都悄悄进行,神不知鬼不觉,连安安都蒙在鼓里。
飞机票搁在安安面前,行李收拾好了,安安不肯去,杨太太坐在女儿面前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肿得像核桃,安安被母亲哭得昏头脑胀,十八岁的女孩子只好上飞机离开香港。
待我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只来得及到飞机场送别。
安安的面孔早已瘦了一圈,我见了她只觉得心同如绞,耳畔轰的一声,话也不会说了。
伊只是默默的流泪。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们却一副正义懔然的表情,打着‘为你好’的旗子,他们亲手将女儿送到痛苦的深渊你去,啊,何其残忍。
我跟安安说:“不要怕,我会去看你,写信给我,我储够了钱就会来的。”
安安忍住了眼泪,上了飞机。
真没想到,自从安安一走,我始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无论是读书或是运动,都引不起我的兴趣,闲时只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无数小小的虫子在啮咬着似的,说不出的苦楚了
母亲很不以为然,她跟我说:“孝仁,你这样对自己简直不孝不仁。”
我摔烂了一只杯子,对她说:“你知道什么!”
母亲问我:“你想怎样呢?追到华盛顿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母亲冷笑,“有本事你飞了去!我有钱也不会给你这样花,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
我用枕头埋住了脑袋。
“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去做暑期工──”
我打断她:“妈妈,你如果不肯帮忙的话,就少废话。”
我与家里正式闹翻,成为忤逆子一名。
我去找小姑姑。
她微笑,“孝仁,我不是劝你爱自己吗?你若不是不爱自己,人家怎么爱你?”
我怒道:“我勿要听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故事。”
“到了华盛顿,你见了她,过一些时候,还不是要回来?”小姑姑说。
“哪有这样说的?人活了几十年,还不是要死,照你说,都应该不生孩子喽?你好做得道高僧了。”
我迁怒于小姑姑。
“那么我资助你去华盛顿。”她说
“为什么?”我冷笑。
“我怕你去跳楼,”她毫不讳言,“现在的孩子多难教,一生气就去跳楼,活着总比死好,对不对?”
“我才不去跳楼。”我夷然。
“有这句话就放心了。”她笑。
“你别激将了。”我说。
“真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