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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你。”我重复,“而且我没有喝醉。”我说。

  他微笑。

  “希望我有故事可以告诉你。”我说:“怛是我没有故事,你呢?”

  “父亲与母亲离了婚,我离开家,母亲重婚,邀请我去观礼,我拒绝了。自十四岁开始工作。我是一个木匠。现在想到餐厅去洗碟子。”他说:“这是我的故事。”

  可以相信吗?

  大概是可以的。

  他没有必要对我撒谎,一点必要也没有。我相信他。而且我爱他。真的,一种根本性很原始的爱。我不相信他是一个真人。坐在我对面,大家都半醉,没有其他的人,居然彼此规规矩矩的端坐着,偶然吻一下对方的脸,老天,这一定是一个梦,圣诞节的梦。不过至少这个圣诞不寂寞了。至少我有一个说话的对象。

  “这是一间美丽的屋子。”他说。

  “唔。每个人都这么说。”

  “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应该很高兴。”他说。

  我笑笑。

  “有钱的人,”他说:“当你们不必愁钱的时候,其他的烦恼就跟着来了。”

  他大概是说得对的。

  但是寂寞呢?寂寞又如何。

  一个象他这样的男孩子。他懂得什么?他像一头小动物.不过为三餐烦恼,进酒吧喝杯酒,他懂得什么?他有另外一个世界,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律法,但是他不侵犯人,他有一套好的律法,但坦白的说,象他这样的活着,与一棵椰菜有什么分别。

  我妒忌。

  我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不用思想。

  我希望我的兄弟们不是化学工程师、机械工程师、飞机工程师与大作家。我只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一棵快乐的椰菜。像这个男孩子。

  我把炉火拨高了一点。

  他问:“为什么这发多镜子?而且放置的地方都很特别。”

  我答:“我一个人住在这了,是不是?”

  “是。”

  “我常常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我知道我是存在的,我喜欢看到我的脸,明白吗?”

  他不明白。他摇了摇头。

  我垂下了眼睛。

  没有人明白。

  所以我们开始谈一些简单的问题,像“你有女明友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女孩子。”

  “你喜欢我?”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有男朋友?”我问。

  他抿着嘴微笑,“你又来了。”他说。

  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同性恋男孩子,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可以猜想得到,只是这种事很难猜就是了。

  但他的身体是温暖的,他的手也暖,他是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我需要一个人。我的酒已经醒了。他叫史提芬,朋友叫他史提维。

  我现在该说什么?我带他回来,不是为了说话。

  我应该告诉他,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如何开始。如何结束。我委实不知道。但是我想把他留在屋子里,像一样宠物,因为他是这么可爱。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有奇怪的念头,奇怪的想法。

  “我希望我可以把你留在家里。”我说。

  “我认为英国政府不会让你这么做。”他说:“你留过多少个男人?”

  我笑。

  这间大屋子,真的只有你一个住?”

  我点点头。是的。我原来可以把房间都租出去,一间间的租出去,我会发财,但是我却不想这么做。因为我与人相处得不好。与中国人住,闲话多。与外国人住……我不知道。其实这些日子来,我与外国人相处一直不好,学校里所有的场合我都缺席,但是这个史提维是例外。

  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他会明白,其实没有多少人来过这间屋子,其实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随便,其实……

  我不想解释,其实我根本如实一切人想象中的那个人,不过基本上我懒,懒得解释任何事。随他怎么想好了。多年之后,他会想起,有一个圣诞晚上,他是与一个中国女孩子渡过的,大家面对面坐着,谈了很多话。

  他说“当我在伦敦。我一个人,走遍了所有的小巷大街,走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常常想,如果有一个人陪我走就好了,我想有一个人陪我。”

  我站起来,“我们□

  “7b在出去走路好了,我陪你。”

  “真的?”他抬起头。

  “当然!”我抓起了大衣,“来!”

  他笑了。我肯为他的笑付出任同代价,像这样的笑,这年头往哪里去找。外面冷。我拿出拔兰地,就着瓶子喝了两口,我咳嗽了两声。

  “来吧!”我说。

  “你没有喝醉?”

  “没有。”我摇头,“没有。”

  我们又到屋子外面,雪停了,但还是真的冷。我把大衣领子翻起来。他把手臂绕着我。我们其中有一个必然是醉了。这么冷,不躲在火炉边,这样走在外边。

  他说.“我真希望你可以永远陪我走下去。”

  “我尽力,只是我会累,一累你就得背我。”

  他又笑。他那婴儿式的笑。

  我们一直向前走着,他叫我照马路当中的白线走,如果没有醉的话,一定可以走得笔直。我歪歪扭扭的走着,但是我姑终否认我喝醉了,我们笑作一堆。

  我忘了手套。我常常忘记手套,他把我的手握着。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好像已经认得了十多年。我连他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他真的只是一个洗碟子的男孩子吗?

  走得累了,我靠在灯柱上,喘着气看牢地。我呼出来的气是白色的。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也看着我。他的脸漂亮得惊人。我后悔我长得不好,对他来讲是不公平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他看到的好看。

  我皱着眉头。

  我在想,如果这世界有如意的事,让他是一个学生吧,让他是一个博士吧,医生吧,那么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然而他是谁呢?我只能与他在一起,一个很短暂的时刻。但没有后侮。没有后侮。

  “你疲倦?”他把我脸前的头发一条条的拨开。

  我摇头。

  “走。”他笑道。

  我们一定走了两哩路了。我看我的手表。但是我腕上没有表,一只叫贼偷了,一只在学校丢了,我一只手表也没有。我想空把已经两三点钟了。

  “史提芬。”我说。

  “什么事?”他低下头问我。

  “没有什么,那不是你的名字吗?史提芬?”

  “是的,是我的名字。”

  “史提芬。”

  “很对。”

  “史提夫。”

  他笑,“你疯了。”

  “名字是给别人叫的,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

  我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不只是一只手指,整只手。

  他微笑,“你开始贪心了,开始是一只手指,后来两只,现在整只手。”

  我笑,弯着腰。

  “你只是一个孩子。钱惯坏了你。我希望你穷一点,如果你是一个女侍,一个女工,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

  “结婚?”我问:“如果我不是大学生,如果我是一个女工,你会娶我?你会?”

  “当然我会娶你。我们养一个孩子,蓝眼睛,黑头发。”他抓住了我的头发,“没有比黑头发更美丽的头发了。”

  “但是我不会看顾婴儿。”我说:“我不会煮饭,我不会。”

  “因为你太有钱。”他又指着我的鼻子。

  空气真冷。一定有零下三四度,但是我站着说:“不,我并不有钱,只不过我父母想我在外国过得舒服一点,如此而已,为什么不?”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我每星期拿十五镑。”他问:“你一星期用多少?”

  “我不知道一个星期用多少。但是我知道一个月用多少。”

  “多少?”

  “每六个月,我用一千镑。”我解释,“不包括租钱。房子是父母买的。”

  “钱哪里去了?”

  “买衣服、食物、啤酒、电费,各式各样,笔记本子,什么都要钱。我不知道,钱就是这样花掉的,我不浪费,真的。前几天我买了几双皮鞋,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走出去买皮鞋。”

  “你大概还开车吧?”

  “是的,莲花欧罗巴,黄颜色的。”我说:“我不大开,我怕撞车。”

  “你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问。

  我们仍然走着。路长得不像话,真下像话。天气也冷得不像话,我几乎躲在他的怀里走着。

  我说:“史提夫,你下知道你有多富足,我希望我是你,我希望我是一个男孩子,我希望我独立,我希望我是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维持纯真。”

  他苦笑,“你不知道生活是怎么样的,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他们把我放在暖房里,玻璃暖房,我知道外边的世界,我看得见,我只是接触不到。”

  “你的手,它们太小了,它们不是工作的手。”他说:“你的指甲,它们这么修长,我喜欢这个颜色的指甲油──你真的不是个公主?”

  “不,我不是。”我说。

  “你累了?”他问。

  我终于点了头。

  “转回头。”

  我们往回路走。

  他说:“这是我会记得的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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