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结了婚。”
“没有,嫁不出去。”
“有没有亲热的男朋友?”我问。
“现在没有,五年前则有。”
“五年前!”我笑,“很好,把你的电话地址给我,我要约你出来你不介意吧?”
“不。”她递了一张小小的名片给我。
我放在口袋里。“谢谢。”我站起来,让她与朋友们继续聊天。
表姊过来说:“气质是没话说的,画得一手好西洋画,绝对不是画帆船画裸女的那种。”
“我抗议,马谛斯也画裸女,高庚也画裸女我完全抗议,雷诺亚也……”
“滚你妈的蛋,真噜嗦!”表姊笑说。
“得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说“那女孩是不是很好?画家,在家秀气的工作,也不出去玩也不搓麻将,正是我理想的女朋友。”
“彼得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表姊说。
“她会吃人?放心,一个叫珍珠的女孩子是没有危险性的,我有信心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彼得,自她父亲去世之后,她与男朋友闹翻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有点怪怪的,常常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不出来,她脾气也不好,彼得”
“脾气不好?那是艺术家脾气。锁在屋子里不出来总比一天到晚野在外头好,你放心,表姐,现在这年头要找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太难了,我不会放开她的。”
表姊不出声。事情就是这么定下来了。我喜欢她表现自己的方式,我喜欢她的职业。这年头要找一个女朋友,不是舞星不是歌星不是明星下是电视艺员不是空中小姐不是时装模特儿,简直开玩笑,哪儿找?
于是我打电话给她,她很快乐的出来了,她很随和,一点也不像表姊说得那么怪,我们吃了一顿饭,看场电影,她不大说话,我发觉她很瘦,但是眼睛却闪闪发亮,看电影不吃零食,好习惯。其实一切就跟普通女孩子一样,只是她仿佛特别轻逸,而且她不穿高跟鞋。
我送她回家,她好像蛮喜欢我的,笑嘻嘻的道谢。
第二天我心里面都是她的影子,我想见她,打电话给她,她在家,她说在画画,要等她的老板来接治生意,不能够出去,但是她请我到她家去。
我觉得我十分幸运,真的!如果约女朋友,女朋友说没空如要打牌,那有什么味道?可是她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至少是个有纹理的女孩子,待人以诚。
下了班我去了。买了糖,施榭的苦巧克力,买了花红色的玫瑰。按钤,有女佣人来开门,是那种白上衣黑长裤的女佣人,我想这珍珠真不简单,豪华得很呢!
她见到我笑一笑,为我介绍她那外国老板,有人在搬她的画,一张张的小心翼翼地运下楼。外国人签出了一张支票,她写了收据,外国人收好,向她握手道别。
珍珠有点憔悴,但是态度很温和,也许是忙坏了。
那老板走了以后,她向我道歉。我说:“不,是我不对,我不该趁你百忙的时候闯了来。”
她看到了花与糖,笑了,“来我给你看一张海报,”她自地下拣起来,摊开给我看。是亚伦狄龙正在开车门,西装毕挺,手中拿着一束红玫瑰与瑭,亚伦狄龙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眉毛。这是一张俗气的海报,但却忍不住使人想这束花是送给谁的呢?谁有这么幸运?
珍珠说:“这张东西出奇的俗。但是我总是奇怪,这束花是送给谁的呢?”她笑。
我但觉我们心灵相通,我也笑。
她把花插在一只蓝色的瓷瓶子里,我看她的房间,客厅是出奇的大,画架、颜料、完成的画、尚未完成的,一堆堆的在地上相当乱,但不脏。女佣人倒了茶给我。
珍珠说:“来我这里的客人,只有有资格的才喝茶,其他的都喝可口可乐。我这个女工还真看得起你。”
她坐在一只垫子上面,看看我。
“你的睑有点苍白”我说。
“我的脸是一向苍白的。”她笑,“我很少出去晒太阳。”
“那是一张素描吗?”我问。
“是的。一间屋子.一个人把草地上的草剪了一半,走了,一切都是静寂。我的画与照片差不多,可惜题材不够美丽。我曾经画过一张死亡的白鸽,因为大逼真了,被人攻击了很久。我的老板包销我的书,卖给谁,我不管,他从中获多少利,我也不管,我只要能维持自己的生活。”
“那很公道。”我说。
她伸出手,我看到她手腕上裹着纱布,我抬起头,她微微一笑。我不便问。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
她说:“我不小心割到自己。”
我点点头。
“我以前的男朋友说我是个冒失鬼。我常常提着他,对不起。我仿佛不能忘记他,是一种潜意识的记忆,其实他对我并不算好。”
我说:“并没有关系,念旧总是美德。”
她微笑,“自从离开他之后我一直很不得意,非常的落魄,如果我活得十分帅,那么我此刻也不会记得他是不是?人就是这么现实。”
“你以后有没有碰到其他的男孩子?”我问。
“有几个。”她说:“我或者要结婚了,只是表示嫁得出去,嫁给谁实在不要紧。”
“那是不对的。”我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你有我的经验,你就不会那么说了。”她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你应该乐起来才是,你年轻,赚得了钱,有一份好职业,又有朋友。”我说。
“我告诉过你我不快乐吗?”她笑,“我只是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而已正如你说,我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人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吗?”她问。
“请问珍珠你需要的是什么?”
她但笑不语。
“请说。”
“一个陪我说话的人。了解我的要求,原谅我的过错,欣赏我的优点,这样的一个人。彼得,我是一个十分寂寞的人,我的职业也是寂寞的工作,终日见不到一个人。”
我问::“你以为做舞女不寂寞吗?她们日日在人群中。”
“你不可以这样子来比,这样子太不公平了,彼得,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请你走了。我待你以诚,当你是一个朋友,才会说心事给你听,我是一个太骄傲的人,我的寂寞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寂寞,彼得,你下次小心点。”她似乎非常的不愉快。
她曾是一个千金小姐家中没落了,要她出来找生活,但是她始终还维持着那种没落贵族的骄傲,然而也未免把阶级观念看得太重了,舞女也是人,也活得有血有肉,或者在素质方面她们像一棵椰菜,但是到底她们还是人,我拿它们打比喻,珍珠可以不高兴,但又何必表示得这么明显呢?她的艺十家脾气终于出来了!
但是她先道歉:“对不起,彼得,我的男朋友,他放弃了我,与一个舞女同居,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件事,彼得,我有偏见,对不起。”
我马上释然了.可爱的珍珠。我拿起了墙边的吉他,我问:“你喜欢卜狄伦吗?我唱一首歌给你听。”
珍珠笑道:“我几乎猜到你要唱什么了。”
我唱:“离开我的窗户,
随你选择的速度。
我不是你要的男人,宝贝,
你说你在找一个人
永远不弱永远强壮
保护你维护你,
不管你错了还是对了
那个人要为你开每一道门,
答应永远不会离开你,
对你他会闭上眼睛,闭上心,
可以为你死,甚至更过份,
但是这可不是我,
你要找的可不是我
你在找一个人,
每当你跌倒时他便扶你,
常常为你买鲜花,
你一叫他便来报到,
他独独只爱你的生命,没有其他,
但是这人可不是我,
不不,你找的人可不是我。”
我一边唱一边看着她的脸,我知道她会变色,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她低着头微笑,我放下了吉他。
她说“你怎么知道?每个女人都在找一个这样的男人,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没找到,如此而已。”她补一句,“我当然没有找到,否则也不容你坐在我家中侮辱我了。”
“我没有侮辱你,珍珠,你太愤世。”我打开茶杯盖,“是什么茶?”
“最好的碧螺春。”
“为什么喝这个茶。这个茶最难泡。”
“我喜欢这名字,碧螺春。”她说“颜色还好吧?今天收到这张支票,又可以去买好茶叶。”
“为将来储蓄一点。”
“将来?我没有将来。每天早晨起来太阳照进屋子来我就叹白:“上帝啊你几时来审判死人活人呢?我们还要活多久呢?但是奇怪得很,我还是起床了,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把工作做好然后我告诉自己珍珠,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珍珠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你有天才,你要努力”
“闭嘴,梵高才是天才呢!”她说。
“我不是来吵架的。”
她看看我,她的眼睛又圆又大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由亮光炯炯的看看我。“彼得,如果你要找听话的会笑会说会撒娇的洋娃娃,满街都是。你不必到这里来,我只会辩白我做人的态度,我不需要你救我的灵魂,真的不需要,你可以现在就走。”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