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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迎上去微笑问“这是什么料子?警察应该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们叫芝土布。”她笑,“我赶坏了。”

  “你可以迟到。”我说。

  “我没有迟到的习惯,对我来说,吸鸦片比迟到还可忍受点。”她微笑。

  我们向最近的大牌档走过去,找到个位子,坐下来,她拍拍手,对我说:“你叫菜。”我随意点了几个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听她的。她说:“我们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楼吃饭,那菜是益发挖空心思了,老板也还记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账,不然我可得个当场昏倒的机会。”我听了只是笑。她又说:“香港人一顿饭就是我在英国住青年会一个月的开销,简直奢糜。”

  她可不省,别听她说得那样,今天稍早那条牛仔裤,难保不是十镑廿镑买回来的,那补钉是故意贴的。可是宝贝的口气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赞一口,又喝酒,脸颊慢慢透了一种玟瑰色。

  “你冷嘛?”我脱了外套递给她。

  她摇摇头,“两个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还怕这阵风?”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点点头。她喝了酒先是沉默,这也是老脾气。

  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无线电,里面唱音广东大戏,有板有眼的,倒也动听。

  她说:“我在那边想这里的人!在这里又想那边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里?”我问,“哥哥家?”

  “没有,住在青年会。我住青年会住出瘾来了,真是说不出的轻松自由,大热天何苦挤在一个屋子里,对眼睛对鼻子的,才两个晚上就走了,烦得他们搬东西整箱子的。”

  我点点头,这是她的体贴。

  “你是从意大利回来的?”

  “不,从伦敦去意大利,跑了整个半岛,再回伦敦,搬了东西到香港,明天去台北,再从台北回香港,再回伦敦读书。”

  “这一下子可真是行万里路。”

  “是呀,”她眼睛红红的,“有时候看地图真是心惊肉跳,离家那么远,加此独立,什么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觉得,静了细想,真是害怕。”

  “你是快乐的。”我温和的说:“没有几个女孩子可以像你这样。”

  她笑了。忽然想起什么,自手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从罗马带回来的,给你。”

  我拆了开来,一条九K金的锁匙练子,花纹别致,上面刻著“张”。由此可知她真是记得我,特别为我买的。

  “何必花这许多钱?”我说:“常买贵重东西给我。”

  “你先别乐,”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赚了一点钱,到了罗马一间金铺,去订了几十条,照百家姓上面刻字,赵钱孙李什么都有,应用就送一条。”

  “我才不信。”我说.“我也有东西给你。”

  “你又来了,婆婆妈妈的。”她不悦。

  “总不能单让你威风呀!”我把盒子递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几时走?”

  “早上六点。”

  “你的时间真是宝贵,挤得这么紧!谁又救火似的等著见你?”

  她只是笑。

  “几时再回来?”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赶回去开学。”

  “还有两个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妈妈一块儿去,她没去过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别太奔波了。”我劝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说,“家明,实在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现在想来,不如不说,你是明白的。”

  我也点点头。

  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我不能为她离婚,她也没有叫我为她离婚,然后她到英国去了。两年后她回来成熟了,她说她仍然爱我,然而这爱是模糊了,镇静了,面对著面,我们说话吃饭,好像老朋友一样。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骄傲,是她爱我。她毕竟是那么出色的一个女孩子。两年前的挣扎、吵闹、眼泪、纠纷,如今都一笔勾销了,她只在我心里。在面子上我们都装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只是她不说,我也无权过问。今日我见了她,我很满足快乐。

  我掏出旧锁匙圈,把锁匙一只一只往她送的锁匙圈上套,我没说话,她也没说话。忽然之间她哭了,默默的,没有声音的,眼泪流下她的脸。

  我掏出手帕递过去,她接过了擦干。她微笑说:“离家太久了,一旦回来,反而感触。”

  我结了账,她道谢,我们两个人都吃了很多。然后我与她缓缓的走到弥敦道。

  她耸耸肩,“这些酒店铺子,我全没见过。”

  仿佛刚才没哭过,她已经忘了。

  她是长大了。

  我与她一直走到码头,才十五分钟。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弯里,我们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码头停车场取了车子,她一看就赞:“爱快贝他,好车子。”也只有她欣赏,妻子为了这部车子不知烦了我多少次。

  我开车向窝打老道山青年会驶过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爱。宝贝很聚精会神地看著街上的灯色。我们停车买了一个大西瓜。然后我帮她抬上房间。她用锁匙开了门,来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说:“我现在就是吃,什么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决。不会做功课了,先吃了再说。以前住台北,妈妈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边,十便士一只都买来吃,真犯贱。”

  我吻她的脸。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我把她抱在庆里,很久很久,她把睑埋在我胸前她说:“家明,我听见你的心跳,我在你心里,我在你心里。”她略具一点醉意了。

  “宝贝,你早点睡吧。”我轻轻的说。

  她点点头。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爱一大堆人送飞机。”

  “对。”

  “以后我们再见。”我轻轻的说。

  “再见。”她说。

  我们站起来,她替我开门,靠在门边,她说“家明,你真是一个好人。”声音又清脆又甜蜜,一点埋怨都没有,一点恼恨都没有,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女孩子。

  我低声说,“将来谁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们都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愿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响。

  “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家明。”

  “谢谢你,宝贝。再见宝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虽然没有爱她的勇气,到底哭的胆子还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泄了氧,挽著外套走进屋子。

  妻子坐在沙发上喝茶,麻将刚散,牌都摊在桌子上,佣人正收拾残局。我坐下来。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声,看著尚未收场的电视。

  她忽然说,“听说宝贝回来了。”

  我眼睛没看她,走过去扭响了电视节目。

  “宝贝回来了。”她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是吗?”我淡淡的反问。

  “过了两天就走的。”她满意的说“我倒不担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没有听下去。

  啊,宝贝没有恨我。我刚才与她说再见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恨我。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见她,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没有烫头发,她穿一套白色丝的衣服,她穿小巧的凉鞋。这些日子什么样的女人做什么样的工作是很难说的,社会的坏影响女孩子们赚钱为上。

  我问表姊:“她叫什么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么的?”

  表姊说:“在我家里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诞也还是读过书的人。”

  “那么介绍给我认识。”

  “珍珠!”表姐说:“我不介绍,免得让人家说闲话,你自己上去报姓名好了,她不会介意的。”

  我问:“为什么你不再介绍?”

  “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怎么奇怪?男朋友多?难伺候?不通人情?”

  表姐说:“反正一切与我无关,你记得了?”她走开了。

  我只好走到她面前说:“珍珠?我叫彼得。”

  “你有没有中文名字。”她抬头问。

  “没有。我父母笃信上帝,他们要叫我彼得。”

  “对不起我误会了。”她说:“我以为你也是那种英文字不认得一箩硬要叫英文名字的那种人。”

  她是那么坦白,有什么说什么,象个孩子一样的,这样的性格多么吃亏,但她还是吃着亏,依然故我的抬着头,非常的自然。她的脸很圆.但肩膀却出乎意料的瘦削,丝衣服贴在她身上,我看到是一个漂亮女孩子,另外有一种味道的。

  “是,彼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认识你。”我坐在她身边。

  “你已经认识我了。”她说

  “很对。”我说“你有工作吗?还是读书?”

  “我画画,有人上门来批发,我以此维生。父亲生前是一个出名的医生,他去世之前破了产。这是我的故事。”她说得很简单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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