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时才十六岁呢?十五岁半,说出去永远被人当小毛。谁让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学走过一家公司,见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纱绣有小孔的,最好就是还有件斗蓬配,在这种天气不怕凉,斗篷是同料,只有肩膀绣花,以下是净麻纱,轻盈而秀气。我非常高兴,奔进去问价钱,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块。我口袋只有一百,我怕有人会买走,问店员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边,我隔一小时马上来取。店员很好,她说不用定金,但一小时后如果有人买,她就不留给我。
我叫计程车回家拿了自己的银行存折去银行。一共才只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来,马上去买那套衣服。那店员很高兴让我试,连一针也不用改。呎码刚刚是十号,太幸运了。周叔叔会请我跳舞的,一定会。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双浅蓝低跟的鞋子,居然也买到了,花得只剩车钱,回家妈妈很急,她说以后迟那么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叙述一下,她说我太花费,十五岁就买那么名贵的衣服,廿五岁怎么办?我只好陪笑。那存折里的钱是我好几年的压岁钱节蓄的,一下子都几乎用光了。怎么舍得?都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会请我跳舞。
果然,那天周阿姨一见我立刻称赞说漂亮。
我们到了夜总会,吃法国菜,爸爸不让我自己点菜,爸爸最可恶。
周阿姨穿一件绣花软缎旗袍,那么特别。我觉得她这种年纪才好穿衣服,什么都合适。妈妈穿洋装,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这身衣服像是毕业舞会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个晚上没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妈妈一个位置,既不是对面,又不是旁边,什么也没说,他们四个讲的话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还是临走的时候,周叔叔笑说:“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温柔。
他的黑西装那么瑞正。
还是值得的,就是来看他这么一眼,听他说这句话还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脱下衣服小心挂好,淋浴出来,听见妈妈低声与爸爸说话。
妈妈说:“小毛到尴尬年龄了,情绪非常不稳定。”
爸爸说:“我知道。”
妈妈又说:“像今天,硬是要跟我们去,什么意思?去了也不高兴。”
爸爸说:“顺着她一点,过这一、两年就好了。”
妈妈说:“但愿如此。”
我钻进毯子之前很有点歉意。
叫爸妈迁就我,太难为情了,也太不应该。
整个晚上梦见周叔叔。有声音对我说:“复活节有假,去约他出来,复活节功课没那么忙,他人那么好,不会拒绝你的。”做了一夜的梦,那声音仿佛是妈妈的声音。
醒来之后,想到复活节他就要离开香港,不晓得回哪里,我怎么找得到他?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呢!马上又哭了,我从来没有为男人哭过。感觉坏到极点,但愿没有这种经验。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温习,把那两本书里的人名全抄下来,一遍遍的背。老师最喜欢抽人名来问,常常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对白,问我们(一)是谁说的?(一分)(二)说给谁听?(一分)(三)为什么要说这个话(一分)(四)说完之后发生什么?(一分)。不读得熟是不行的。
等妈妈八点半起床,我已经看完半本书。妈妈很感动,马上叫佣人去做我喜欢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妈妈的真是,女儿肯用功她就那么乐。她有什么好处?我做妈妈以后也会这么伟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结果躺在小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爸爸说:“小毛功课吃紧,难为她年年十名内,不用咱们担心,物理怕要补习。”
妈妈说:“现在的孩子物质享受给比我们好,但是功课太辛苦。”
找心里说: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闹钟拨到十一点。
但是王君穗的电话十点半就来了。
我去接听。她说:我们去看早场。”
我说:“我有事,不去。”
“温习吗?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么肯让她知道我温习?要是她知道我啃书,她一定会紧张,人人那么用功,拿第一就难了,我也很自私,于是说:“不,爸妈带我去郊游,今天天气好。”
她放下心,“哦,那么改天去。你几时温习?”
我说:“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见。”
我放下电话,回房马上拿起书,读得十二分仔细。
也不知道怎么学坏的,对同学不说老实话,每个学生都想作潇洒状,其实不读书怎么可以成绩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会考考得不好,便没有希望进香港大学。我不愿意到英、美去升学,离家好几万里,苦都苦死。谁晓得?也许到十八岁,会喜欢去外国见识见识也说不定。
熬到下午四点实在不行,放下希腊神话就闭上眼睛,还有一本。心里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书就像受了催眠术似的。
测验完之后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个周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几时可以再见周叔叔?
他回请爸妈的时候,能不能也连我也请在内。
我问妈妈:“周叔叔怎么不来?”
妈妈说:“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么好常来?”
“他忙什么?”
“渡蜜月,见亲戚朋友呀!”
“我们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见了我们吗?”
妈妈好不诧异。
看样子没办法,只好靠自己的。
怎么靠法?打电话找他。一定要老着面皮。
在爸爸的记事本翻到周家的电话号码,我摇过去,“请周俊东先生听”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几乎马上想扔下话筒走。可是他的声音已经传过来。
我说:“我是小毛,周叔叔。”声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会儿,“哦,小毛。”他是那么愉快。
我能说什么呢?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够了。我拿着电话不晓得说什么才好,第一次给男人打电话,原来结果是这样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这么尴尬。
“小毛,”他温和的说“有什磨事吗?”
如果没事也说上半天,太十三点,我可不要给他那样的印象,怎么办呢?
我随机应变的说:“周叔叔,爸爸妈妈说你好些时候不来我们家,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很忙。”
“都是无事忙罢了,你跟他们说我一有时间马上来打扰。”
“周叔叔,你就要走的吧?”
“可不是,匆匆忙忙,身在异乡为异客,不是滋味。”
“周叔叔为什么不长久住在这里?”
“有很多道理。小毛,你中学快毕业了吧?”
“快了,还有两年。”我说:“功课很多。”
“升哪里的大学?”
“香港大学。”我说。
“好得很,然后暑假的时候到欧美去旅行一下,香港的孩子知识很好,就是见识差点,连一年四季都看不见,你可别犯这毛病。”
“是的,周叔叔。”
“好,小毛,再谈吧。”
“周叔叔,”我急道:“那么你几时来我们家呢?”
“小毛,我说不定嗳,有空一定来,好不好?”
“好的,再见周叔叔。”我只好那么说。
我挂上电话。
我等了很久很久,像做贼似的,偷偷走回房间,心里面很是忧伤。我喜欢他,可是不能见到他,为什么?大不公平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做人不能顺心。
测验卷子发下来,五十分中拿四十五分,成绩实在很好,做人那么多事当中,读书是最容易的,只要下过功夫就可以拿好的成绩,难怪有些人一辈子离不了学校,一直念一直念,总比想见一个人而见不到容易。
好郭的又来请我去郊游,我才不要去,跟他到哪里我都不高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请我去巴黎我也不要去,肉麻死了。
一点新事也没有,天天是上学放学。换好校服就走。校服熨得好,可以两天换一套,去年亲做的,今年又紧了。上次郑婉如说她妈妈骂她,年年要做校服,就是长得比人快!这种妈妈也会有的!后来婉如不敢再提做新校服,把旧的绷在身上,十分不雅观。家长加果这样不体谅孩子,干嘛要生养孩子?
太多的父母把小孩子看为一种负担,真是可怕,孩子们是十分无辜被生产下的既然活在世界上,需要温暖了解与爱心,这世界这么大这么冷酷,如果不能自父母那么取到应得的温暖,叫我们何去何从?郑婉如说她一辈子也不会忘了这件事!这些父母天天埋怨子女,却年年把不幸的生命带到世界来,天下最无耻的是这些人了。
我的爸妈不是这样的,我很幸运。
我还应该为周叔叔的事情烦恼吗?
爸爸这么尽责,妈妈这么能干,他们又长得瑞正票亮,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们待我如朋友一样,十五年来我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每样事都获得他们的谅解,他们提供的意见永远有益于我。可是为了周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