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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把画笔敲着桌子:“我说过了,我已经说明白了。”

  “那么,你为什么——”

  “孙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让我们吃些点心,不再问为什么了。”

  我拉开烤箱,里面的面包刚刚好。我把无盐白脱拿出来,开了一瓶“普宜费宝”红酒,倒了两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饿了,我得吃东西。

  “那是你的晚饭?”她问。

  我点点头。

  “孙也喜欢吃?”

  “我没有问,我不知道,我很少问问题,”我说:“我很少问:你爱不爱我,我从来不问: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在哪里,更不问:我们能相处多久,也一向不问:为什么别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钱,我花不到?我已经多年没有问问题了。”

  她几乎拿我没奈何,只是直直的看着我。

  “我求你放弃孙,则使他碰见别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只有一个,再也没有了。”

  “那是不对的,只是在你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碰到我这样的人,其实我是一毛钱一打。至于孙,”我喝了一口红酒,“如果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愿意口是心非、我对他习惯了,我有点喜欢他——”

  “他也不过是一只玩具!”

  “那是不对的,玩具大半很美丽,他并不美丽,他离美丽太远,他只是一个听众,我也是他的听众。你可以告诉他,这话是我说的。”

  “我没与他说话已经有一年了,他进进出出,每当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门去,目从生意失败后……”

  我喝我的红酒。我又何必对她说,我听人冢讲,自从孙生意失败没了后,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头发也染黄了,眉毛也剃了、留孙一个人在家看孩子,然后孙也出去玩,她蓦然发觉她到底是个三十岁的妇人,机会无多,想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头,已经迟了,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再喝我的红酒。女人呀,当丈夫在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看他几眼,而现在跑来看丈夫的惰妇,为什么?有人以前问我为什么没有与旧男友复合,我心里面想:一个礼拜有七日,他要做贾宝玉,轮到三天是我的,已经要去还愿了,还有那四天怎么过,不加拉倒算数。

  我一直在吃,吃得很多。电话铃一直沉默看。孙没有打过来,因为事业与家庭的不得意,他成了一个很多心的男人,连我多多少少得付他一点同情心,说话要婉转地,兜着圈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常找我的原因是怕我笑他没没其他的事儿干。

  我忽然十分想约会他,在什么地方都好。真的什么地方都好,忽然之间我想约见他,尤其今天是周末,我还是十分看重周末,希望星期六可以见到我的情人,而不是情人的妻子。

  “你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说,“我看不懂这些作品……”“

  我说:“为了生活,你知道。”

  “他说:当你穿白色的时候像一块玉似的。”

  “他说过吗?”我微笑,他真的这么说过。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是假的,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听不同的人说过那么多次了,还是蛮舒服的。

  “他喜欢你的画吗?”

  “我没给他看周。”

  “你们谈些什么?”

  “谈做生意是如同的困难,人心如何的险恶,婚姻的利与弊,谈我们的过去,就是没有将来。说到太空人是这么的伟大,说到太阳的黑点,达文西的画,彼埃卡丹的打火机如何恶劣,用武士刀砍入应该在什么地方下手,台北、新加坡的舞女哪个美,怎么我不跟他同居,我还告诉他,九月底我将嫁一个绝对不了解我的人。”

  “你——要结婚了?”孙太太惊喜的问。

  “是。”我指指茶几上,“那是我的未婚夫。”

  她马上走过去把照片所在手中,立即说:“他好英俊啊!”抬起头来,脸色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是六月中了呢!”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说?”孙太太有一万个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问。”

  “孙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为他也没有问。”我说。

  “你这么……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问。

  “他怎么会知道?”我问:“你会告诉他吗?他现在在做和尚吗。恐怕也不会,九月底我将飞八千五百哩去见他,然后在伦敦注册,巴黎蜜月,再回来住。你很安全,孙太太,你必须停止打电话给你丈夫的情人,没有一辈子的情人,或者你应该……我不能多管闲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她渴望地问,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如果他心中已没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远远的。”

  我打开了无线电,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梦里

  问此情何时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却又想起你……”

  “你会想孙吗?”孙太太问。

  “会,常常,我很喜欢他,”或者是吃太饱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觉得天气热。我额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毕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么希望电话铃声会响,声音是他。但是他霸占不了我的梦,我的梦中另外有人,永远是同一个人。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弃妇,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弃妇,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了,这的确是事实。

  我缩在角落里。

  是呀,今天是周末,我有地方可去,喝酒、说笑,但是我不肯动,我要等孙的电话。不不,我决不爱他,这只是一种倚赖,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情人,而我还有那种吸引力,就是如此简单,我愿意天天见到他,直到有第二个男人出现为止。妻子与惰人都一样,我恐惧没有安会感,我实在是恐惧。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交。

  “你寂寞是不是?”

  “是的。”我说。

  “孙并不能为你解除寂寞。”她想着说:“为了他,我变成了泼妇,到处去为他吵架,得罪人。也许他希望的也就是这样,是不是?他得到了满足,有几个女人在为他争风吃醋,他的希望只有这么一点点,我为什么要满足他的欲望?他心中既然没有我,我干脆跟他离婚也算了,罢罢罢——说不定他还会因此想到我的一点点好处,我这样死缠看他,缚得住他的人,可缚不住他的心,何况是连人都缚不住。谢谢你,我回去跟他离婚,我马上签名盖章,真的,我想明白了,他对我是厌倦了,再也没有法子挽回了。”

  我伸出手来,她与我握一握。

  她忽然展开一个笑容,“我会带着孩子走,可是九月之后,他会怎么样?我走了,你结婚去了。”

  “所以嘛,我说的,你心中还有他,我没有想到过他九月后会怎么样。他会再找个女人吧,新。”

  “凭他?”孙太太俏皮起来,“人的运气不常常永远是那么好的,他碰见了我,与他做八年夫妻,人人说我品性再坏,配他还是绰绰有余。他又碰见了你,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是不是?”

  “多谢你把我抬举得这么高,但他是个不错的人。他只是……他的电话常常不来,该来的时候不来。”我笑。

  “你在等他的电话?”孙太太不置信。

  我点点头,汗流得更舒畅了。

  “他敢叫你等?”她更不置信。

  我笑。

  “他的损失他不会知道。”

  “既然他的损失他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我们两个人一起微笑。

  一起微笑。

  孙太太取起红酒一饮而尽。

  我送她回家的。

  我那辆三手福士威根并不好坐,路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但还是把她送出了市区。

  回到家我觉得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全很费了,都黄昏了。孙的电话还是没有来。我联络到朋友,约他们去喝酒。等待是有限度的,否则妻子与情人还有什么分别。况且他还不是入我梦的人,不不,不是。

  我开始重新化妆,心里面想该穿什么服装,这次可以随心所欲点,爱穿什么怪衣服就是什么怪衣服。

  但是无线电中还是唱:“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孙喜欢欺人。

  但是我并没有受他欺,我出去了。

  妻子与情人原是一样的。

  十五岁半

  我是一个很爱自己的人,一点不肯吃亏,从小为自己定下了一套择偶标准。我怕丢脸,所以一切都很挑剔,循规蹈矩的做事。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单恋一个男人呢?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可思议的。今年我十五岁半,照中国人的算法是十六岁,我自认为是个大女孩子。我写日记,练毛笔字,读最好的英文书院,功课那么紧,家里还请了法文老师补习整个暑假练网球学游泳,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音乐细胞。但我还是很骄矜的,在学校里简直没有同学跟我要好。我们是女校没有男生,有时候学校开舞会,别的地方有学生来,我都不喜欢他门,那些男学生的白校服是脏的,他们脸上长满疱疱,好丑,戴眼镜,声音像小公鸡,说英文带广东音,肉麻死了。所以我怎么会单恋男人呢?我这么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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