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公共关系──两千五百名暴动移民拥入大使馆。改必需使其安静,汝可用任何古语──除却希腊文与拉丁文。
④音乐──写一钢琴协奏曲,以横笛及鼓奏出。在汝之座位下有钢琴一具。
⑤社会学──估计世界末日对社会之影响,设计一实验以证实汝之观点。
⑥工程──一技强力长枪零件在汝之桌上。汝可以找到拼合指示,以中文写出。十分钟内,一只饥饿亚洲种老虎将会被释放进汝之房间,请准备适当之动作,并且解释汝动作之重要性。
⑦普通常识──演释宇宙。详细解释。举三个例。
我最喜欢第⑦条,笑得昏了头。
那边厢荷顿先生也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说话,“各位各位,先生女士。”他那剑桥口音,“今天晚上十分高兴,十分高兴,因为校长生病,系主任没来,所以由我发言,较为顺理成章──”
大家嘘他。我看看N教授,微笑,他也微笑。我们为荷顿先生拍着手。
他说下去:“有一个爱尔兰女孩子跑到天主堂去祷告,她说:‘圣母啊,你不犯罪而怀胎,请让我犯罪而不怀胎。’!”
众大笑,嘘声四起。教授勿像教授,学生勿像学生。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我一向说话是上下不联贯的,不过大家很高兴──”
我跟夏绿蒂说:“他的英文说得真好,你也一样。”
夏小姐曰:“那里那里。”
“他醉了。”我说。
李察说:“有机会名正言顺的一醉,不亦乐乎?”
有人叫我,“衣莎贝、衣莎贝!”
我转过头去,那边乱成一片,有人拍照。
有男同学穿苏格兰裙子来吃饭,醉了在那里展览大腿。
我说:“我的天,这么奇怪的一个晚”。”
宴会仿佛不打算散了。荷顿老师抱着一盒艾莲代表大伙儿送的巧克力,呆呆的坐在我们面前,N老师坐在他旁边抽雪茄,喝拔兰地,哈里斯坐我身边。
我笑说:“除了荷顿先生,N老师家在说美文,声音永还只在喉咙里,听死人,哈里斯老师嘛,乡音太重。──”
哈里斯说:“你当心点,衣莎贝,你要记得,我还没有改卷子。”
荷顿摇头,要夏小姐同情他,“瞧瞧,咱们不行了,外国人就来欺侮我们。”
我说:“嗳,我没有说你英文不好呀!”
他就跳起来跟夏小姐握手。
我觉得每个人都醉了。
结果经过很多推推让让,还是回不了宿舍,被他们拉到跳舞的地方,有人买了伏特加来。
我说:“看,哈里!我要回家收拾行李,后天一早就动身了,你要原谅我。”
嘉利过来,一头的红发,“衣沙贝,我跟你跳个舞好不好?”
我见N老师站在那边,连忙跳过去。
他也在那里喝伏特加,我很高兴地说:“纳梵先生。”
他低下了头听我说话,他长得高,左耳又聋。
“你有多高?”我问。
“六尺四寸。”他笑笞。
“你使我有安全感。”我很真诚的说,只有醉了才这么真诚。
“谢谢你。”他笑。
他的汗一直淌下来,这地方热。
然后哈里说:“纳梵先生!你太不公道了,你怎么可以在我当中把衣莎贝伦走?你这私生子!野种!”
N笑,他说:“我觉得我是在这么做。”
那是“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我约了夏小姐去吃广东茶。我们约好了在“妈妈关心”的童装店下等。风很大。
该做的全做了,三年来最后的一天。
夏绿蒂来了,她永远准时的。永远是英国人。
“夏绿蒂。”我说。
“是?”
“这是我在英国最后一天了。”
“有后悔吗?”
“没有后悔。我很快乐。大概来说,我很快乐。”
“你的工作太忙了,太辛苦了。”她说。
“不对的。”我说:“我很快乐。”
她微笑。她什么都知道,永不多嘴。她永远只是微笑。我还有半块橡皮在她那儿,她还有半截“波罗”薄荷糖在我处。
“夏绿蒂,我永远见不到你了。”
“胡说,我会来香港的。你也会来英国。”她说。
我叹道:“但是像昨夜,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了。”
“或者就是那样才好,是不是,你会一直记得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一个星期四晚上。
“你会记得我?”我问她。
“当然。”
“你认为N教授会记得我?”我问。
“是的。”她说。
我笑,“我在你口中总是得到生命意义的答案。”
她笑,“别调皮。”
当然这些也都完了。四年前在纽约买了两张花生卡片,一直找不到对象寄出去,其中一张是史诺比坐在屋顶上说:“我早知道我会想念你──”后面是史诺比以手覆额说:“但到这种地步就荒谬了!”
一切都恍惚得像一个梦。等成绩报告表寄来的时候,梦也该醒了。我一直觉得做梦比现实有真实感。做梦回味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生活……
回到香港,三嫂阿珠说:“你看她那披头散发的样子!你以为她上课也是那个哎?”
我上课自然是不同。打扮得很好,牛仔裤常洗常浆常熨,头发整整齐齐。打起网球来,球都发不出,但是头带与护手都是一套套的。我难道不珍惜这些日子?这些借回来的日子。我难道不珍惜现在的日子,我的黄昏已经近了。
从一个飞机场到另一个飞机场,行李、证件,在飞机上呆坐,看身边的学生,看她们的银镯子,看她们发式、衣裙。我是要比她们来迟了十年,可是不后悔。
什么也没拿到,可是就不后悔。就因为拿不到,才不后悔。拿不到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拿不到的一切,都有回味与想念的价值,不骗人,骗人的是孙子。
后来,后来我给夏绿蒂寄出一张甫士卡,还是倪瓒的“春雨新篁”,故官博物馆买的,上面有老大的红印:干隆御览之宝。她当然不会明白,英国人是英国人。她会明白一张花生漫画。他们都很好,只可借东西有别。
后来玫瑰说他要来了。到时看老娘心情好不好,心境好,他狗运亨通,请他吃饭,心情不好,骂将出去。我一向不敢自命为中国娃娃,瞪着一双眼,白痴兮兮的教人说:“叉烧饱,叉烧饱!”要做苏茜黄还真容易,何苦跑得那么远去做,我认识的洋人中文统统比我好,像玫瑰,我说一句国语他改正一句,改得我火通通大起来。我只记得阿波说过的一句话:“鬼佬!使也对炬好?”
我并不后悔,我跟N说:“要爱一个人,必需要先尊敬一个人。尤其是女人,一定先得尊敬那个男人,才会真正的爱上他,起码要有我这么尊重你。”
他点点头。他笑得很洞察世清,比起他我还是洁白无瑕。
我尊重我兄弟,阿珠有时候光火,说我“盲目崇拜自己之兄弟”。嘿!要我盲目崇拜,睁眼崇拜,都真还不容易。爱与尊重都清清白白,不是没有一见钟情这回子事,有是有的,到底不是一辈子的事,最近看了不少台湾文艺小说,男主角一见女主角,都失心疯只会说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或者有青春有热情有本钱者,理当如此,恐怕是我老了,不能理解,有代沟,所以改看古龙的武侠小说。古龙的武侠小说写得之粗糙,之偷工减料,有目共睹,却是出奇的好。他有个男主角叫阿飞。
现在躺在床上,看武侠小说,吃吃睡睡,十分有犯罪感,日子黈黈的流过去,流过去,想到明年入学的新生,非常的妒忌。大概这种感觉很快便会消除的,多躺在床上,躺惯了也就好了,凡事开头难,做坏事做多了,不做也许一样睡不着,因此非常的心安理得。只可惜我看书太快,快得像阿飞的小刀,一小时一大本,砖头股的“藏书”一夜看个精光,整天省钱去买书。
此刻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这是另一个过渡时期,就好比三年前尚未动身去英国,惶惶不可终日,也是靠武侠小说过的日子。我简直不能想像没有武侠小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大概是极之空虚的。可是看了武侠小说,还是空虚,想起以前的星期三可以去上“生产科技”专修,真心如刀割。
我的乌托邦是一间好大学,永远不会毕业的,父母又在身边,那么有空上上课,写写稿子,看看武侠小说,与三两友好吃一顿饭,插科打诨。可能吗?现在每逢礼拜三总是呆呆的。要呆到几时?我忘记得很慢,适应环境也很慢,走路也很慢,写稿也很慢,学还是要学的。学什么呢,插花钓鱼?
吾弟自毕业礼后,对我说:“我现在失重,有七孔流血感。”
爬得高,跌得重,博士受地心吸力影响自然厉害得多,我不怪他。人上人是难做的,动不动有摔下来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