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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页

 

  爱情只是男人生活的片面。

  我想到了玫瑰那天一脸的眼泪。她一直说他好,她没有说过他半句不是。但是也为她做了什么?他不过把她当突然而来的艳遇?

  我反而想念她。

  是的,我会想念她很久很久。

  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我们的家还是与以前一模一样。家明每天上班下班,把薪水拿回家来。我每天在家做那些做不完的家事。家明大概不晓得我见过玫瑰吧。

  但愿他不知道。

  我会一直装下去,装作不晓得这种事发生过。玫瑰说过,他们都是这样的,而我们,我们要生活。

  戏

  我坐在报馆里,无所事事,一直在翻报纸,下午总是没有事。放下了报纸,我走到窗口去看看。报馆在十楼,看下去也够高的,车子一部接看一部,像玩具火柴盒车一样,是下班的时候了。人家下班,我们才上班,做记者,一向如此,在报馆做了十年,总算有点名目,在编著一版娱乐版,辛苦是辛苦的,忙也够忙,但是我喜欢这一份工作。

  不知道是谁在玻璃窗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还写着一个“福”字,我叠着手,笑了笑。

  这种时间,报馆是空的──大多数同事都没上班,我是没事可做,在这里守着,说不定有一只兔子跳出来。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拨开了杂志报纸,想写一些稿子。

  结果电话铃响了。

  我跑去听,“喂!”这是我私人号码,不用报上任何名字。

  “玫瑰吗?”那边问。

  “是。”我问:“方叔叔?”

  “记性好,认得我的声音。”那边哈哈的笑起来。

  “我们是干哪行的?”我笑问:“大导演的声音还认不出来,想死?有何贵干?尽管指教。”

  他笑了,笑了很久。

  总有事吧?我想,既然叫得他一声“方叔叔”,有什么疑难杂症,可以解决的,总得替他解决才行,大概又是有新片上演了,想我不露痕迹的帮他宣传一下。

  他人很豪爽,很有魄力,而且不过份,很少有记者拒绝他,正如我自己所说:我是吃哪一行的?

  他说:“打电话到你家去,家人说你在报馆,这么早就来了?忙?”

  “还好,今天我当值。”我说。

  “倒还看不出你做事这么勤力,当初一个黄毛丫头去看你出道的,那时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谁都有过这么一段过程的。”我笑了。

  他话归正题:“有一个新人,想叫你看看。”

  我哈哈的笑,“我又不是鉴定家,有什么好看的?”

  “公司想把他捧一捧,”他说:“我觉得他有资格红起来,你看一看,给我一点意见,我们吃顿饭,好不好?”

  他这样问,难道我说不好?看一看?没这么简单,所谓看,就是写点东西捧一捧,吹一吹,务使这张报纸的读者都记住这个新明星的名字。

  当然他是不会勉强我的,我的眼角高,他不是不知道,值得写,就写,不值得写,当然不提,这也很公道。

  我说:“你棒的人,有谁不红的?可惜红了就走,改天你捧张椅子,看红了有没有人来挖角。”

  他笑,“这算是褒我?可是也贬了不少人,真够刻薄!”

  “没法子,干我们这一行的……”

  “看你,开口‘这一行’,闭口‘那一行’,你是干吗的?抢哪家银行?”他说,“今天晚上七点如何?”

  我看看钟,“五点半了,回家换件衣服,刚刚来得及。”

  “唉呀!你换不换衣服,看上去还不是差不多,我从小把你看大的,还怕什么?”他打趣着。

  “是个小生吧?”我郑重的问。

  “是的。”他说:“如今捧女角更划不来,如果肯脱,也根本不必捧,她们自然更有办法,导演还得请教她们。”

  “好,七点半,你在家门口接我。”我说。

  “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在办公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说今天不回来了,压在烟灰缸下,就回家去。

  常常有人因为这种事请吃饭,这种饭最难吃,总得付出代价。有些记者贪小便宜,我没有这种习惯,故此架子也就大一点,招人非议。

  换了衣服,我喝一杯清水。我总是喝清水,一个人,懒得冲茶了,父母不在家。我在房间坐了一会儿,很是无聊。忙惯了还是多忙的好。工作多了,日子很容易捱过去,没有事做,简直渡日如年。

  我呆呆的看看电视,七彩的画面在闪动,没有声音。我看看钟,七点半多了,下楼也差不多了,我吁出一口气。取过大衣,推开了门。

  方叔叔总是很准时的,我喜欢他这一点。

  他的白色“宾利”停在我们口楼下,司机坐在前面,司机旁边有个年轻人。他在后座。看到我,他马上替我开了车门,我钻进车座,关上了车门。

  他说:“玫瑰,这是我的新人方正。”他马上介绍。

  我问:“是艺名?”很简单易记的一个名字。

  “是,”前面那个年轻人转过头来,“艺名。”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我没有看清楚他的脸。方正,大概是导演给他取的,方方正正,没有什么不好。我坐在车子后面,只看到他的后颈,头发很长,贴在领子上。西装是丝绒的,好像是深蓝,好像是黑色。

  汽车很豪气,暖气使我觉得疲倦,我靠在车座上,一直不说话,这也是一种享受。

  方叔叔问:“怎么,最爱讲话的人,不开口了?”

  我笑看反问:“谁最爱讲话?”

  车子停了下来,才驶了十分钟。导演与我下车,我们三个人站在街上,导演问我喜欢到哪一家饭店,我说随便,他定要吃法国菜,我说无所谓。

  我们进入了法国餐厅,光线还是很暗,不过我可以看得清楚这个新人了。好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年纪极轻,恐怕在廿岁之下,并不算十分高,瘦长条子。一双眼睛深得有神,浓眉,嘴唇薄得倔强,笑起来却像一个婴儿,那种纯真感情是无法形容的。他的脸独特得很。

  这么一个小生,不红似乎也很难,何必还要我帮忙!

  恐怕方导演这一次直是为了请吃饭,献献他的宝。

  我们挑了张桌子坐下来,蜡烛下我看看导演说:“我不说一白话!你只要把他看得牢,别放他走,就行了。”

  导演眉开眼笑。他的新明星却还不明白我们说什么,但是他很稳重,礼貌的陪着微微一笑,无限的魅力露了出来。

  当面对着一个人评头品足,似乎真的很过份,但是我对着的是一个戏子,中国人对戏子有资格这样做,而且我是记老,有说长道短的权利。

  不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的确少见,不但五官长得好,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我心里想:他是什么出身呢?好还是坏?

  我不硬瞪看他看,但是也看实瞄了几眼。

  方导演郑重的对我说:“玫瑰,公司要捧他,应该怎么做?”

  我毫无犹疑的说:“登照片,照片越大越好,让观众自己的眼睛看,不需要俗气的宣传文字。”

  导演又问:“你的报纸肯登他的照片?”

  “肯。”我笑,“一连登十天,好不好?即使老板怀疑我收了你的黑钱,我也不出声,怎么样?”

  “太好了。照片,一连十天,一个字也没有?”

  “最后一天登名宇,读者急死了,一定记住他。”

  “玫瑰,很好,一于照你的做法。”他拍了一下桌子。

  他用手搭着方正的肩膀,“怎么样?”他是很得意的。

  我取笑,“谢谢姊姊呀。”我说。

  方正并不老实,眼睛里闪着一点狡黠,“太年轻了。”他说:“怎么能做姊姊?”

  我摇头,“千万别学这种油滑,一学就跟他们一样了。”

  导演说:“不做姐姐,做妹妹也是行的。”

  我横看看他说:“太没道理了!导演,我是叫你方叔叔的,你怎么倒取笑我起来!”

  “对不起,玫瑰,”他道歉,“大家说着笑,玩玩。”

  我也笑了,这此一年来,独自在外打天下,什么笑话没说过?再也不忌的,然而在生人或是熟人面前,特别可以装一下胡样。

  上了菜,我就吃。方正坐在我对面,我就信口问:“几岁了──我是记老,恐怕可以问吧。”

  “十九。”他答。

  “本名什么?”

  “范家树。”

  他一直答下去:“家里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现在签了八年合同,导演说时间太长了,改五年。”

  “拍武打片,导演说武打片就快没落了,但是文艺片却难找题材,太婆婆妈妈的也不好。”

  “是导演无意中看到我的照片──我参加国术比赛,才得第四,不过运气比任何人都好。”

  他笑了。

  我看着地。答是答得有纹有路,规规矩矩,然而三句不离“导演”,红起来导演还得看他的脸色。做戏的都这样。我这位方叔叔也是明白人,然而拍电影终归得用小生,可惜料子越好,越难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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