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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髦的女人谁不想有太阳棕的皮肤,只有她一人,独自在一角苍白。

  我拿着橘子水过去,“家中有那么好的泳池,还来这里?”

  她简洁的答:“寂寞。”

  我当然不相信,只笑笑。

  “女朋友呢?”她问。

  “在楼下餮厅吃点心。”我说。

  “快乐的女孩子。”她说。

  “老黄呢?”我问:“还在做吗?”

  她诧异我会如此问,“在。”她答。

  “你呢,你好吗?”我问:“尊姓大名?”

  她又露出一丝诧异。“白玉琴。”她说。

  一个女鬼的名字。即使在大太阳底下,她也像刚从聊斋里踏出来。

  “我叫杰。”

  莉莉走过来,看到她,面孔马上沉下来。莉莉扁扁嘴。

  但是白玉琴出乎意料的友善。

  她说:“下星期六我家有个池边晚会,欢迎你们参加,晚上八点,服装很随便。”

  莉莉一呆,她讪讪的微笑,“哦,我们……”

  她看我一眼。我点点头。

  白玉琴说:“别客气,来吧。”

  莉莉答:“好的。”她不能拒绝这样的机会。那一夜池边一定有她要见的人。

  我说:“白小姐,我们先走一步。”我拉起莉莉走了。

  回头一看,她坐在那里,水滟滟的波纹映在她脸上,手中正拿着一把芭蕉扇在握,一下又一─下。眼珠漆黑的,我连忙把头转回来。

  莉莉说:“她脸上没喜气。”

  话虽然这么说。星期六她一早打扮起来。我去接她,她穿着旗袍下来。湖水绿镶两道深浅不同的缎边,金色稿跟凉鞋。莉莉是那种不欣赏她也得赞她一句“美”的女人,你可以说她没有脑袋,但是你不能否定她的美。

  我们到达浅水湾道四十多号的时候,白玉琴在门口,她把一篮水果自车中拿出来。

  她那部车子叫“黑豹”。

  莉莉知道一切名牌东西与它们的价值,马上艳羡得连招呼都忘了打。

  白说:“水果不够用,我又去买了些回来。”

  我帮她提一把。她仍是冰冷的姿态。

  莉莉扯我一起,我们一起走进花园,很多客人已经到达,白一转身便不见了,大概是走进屋子里去。

  我抬头看天空,北斗星如一颗大钻石般灿烂,这泳池在夜间比白天又更漂亮。

  很多男土向莉莉投来眼光。呵,莉莉的公共关系经验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独自踱到花园一角,向浅水湾与南湾那边看去。

  身后响起声音。“喝杯酒?”

  我转身,是女主人。

  “白小姐。”我点头,接过她给我的拔兰地。

  她好像一直在喝酒,每次见到她总是有酒杯。

  “这间漂亮的屋子是你的?”我问。

  “是。”

  “你父亲给你的吧。”我问。

  “是。”她说:“我比很多人幸运。我父亲有钱。这是我分到的遗产,另外还有几件珠宝。”

  “这间屋子可能是全香港最美丽的。”我说。

  她笑一笑。“不会是。你见识并不很广。”

  到底不是暴发户,她没有那种了不起的口气。

  “老黄说主人避暑去了,去了哪里?”我问。

  “瑞士。”她简单的答。

  我点点头。

  她喝了一口酒,“你的女朋友今夜很漂亮。”

  “是,她刻意打扮过。”我看看在那边的莉莉,“她喜欢打扮。”

  客人已开始吃自助餮,根本不需要主人招呼。热闹的音乐,喧哗的人群,有人在池边跳探戈哈骚。

  “这样漂亮而没有头脑的女孩子,最难服侍。”她说。

  我有点想维护莉莉。“她也并不是真的没脑袋,她只是……”

  “你很爱她?”她忽然温柔的问。

  “相处这么久……”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是爱的。”

  “那很好。那好极了。”她说。

  “她就是比较重视物质这一点不好。”我说:“她喜欢你的房子你的车子,好的东西她都不想错过。”

  “女人都如此。”她说:“重要的是,她有你。”

  我的脸胀红了,我没想到她如此客套地恭维我。

  莉莉迎上来,她兴奋的说:“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么精彩的舞会,蜗牛好吃极了。”

  女主人微笑一下,不知为什么,在她的笑容之后,我老像看到一张断墙败垣的图画,空洞得很。

  后来莉莉一整个星期,都说有关那舞会的话。她不住的问:“白玉琴有没有打电话来?有没有?”

  当然没有。

  我想疏远莉莉,我自问没有条件满足她,反正是要痛苦的,迟不如早。因此晚上我独自到酒吧喝啤酒,不再自动的要求莉莉出来。

  我比较喜欢在办公室附近的一间酒吧,通常下班之后,我便去坐一个小时。

  我遇到白玉琴。

  真没有想到她会到这种平民阶级的地方来,这地方连莉莉都会拒绝出现。

  我上前向她打招呼,她看上去很疲倦,穿件松身T恤,一条白裤子。我认得这条裤子,售价八百多,莉莉曾经想我送一条。

  我叫侍者买一个饮料给她,她例牌在喝拔兰地。

  “女朋友呢?”她问。只有她的眼睛还像黑玉一般,面色更坏了。

  “我没有约她。”我说:“我们……在疏远期间。”

  她说:“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很自然。她呢?她喜欢你什么?”

  我扬扬眉,“我自然?是不是人人都害怕千金小姐,而我待你如常人,买一个拔兰地给你?”

  她笑,“或许是。”

  “你常来这里?”我问:“气氛很好。”

  “是。来享受人生。”她把酒喝尽。

  “出去兜兜风吧。”我温和的说,她心中一定有不高兴的事,“我开了车子来。”

  “坐我的车好吗?”她问。

  “我不介意,我没有自卑,”我笑,“我没有钱,这不是我的错,不过是社会的错。”

  她也仰起头笑。她还是很年轻的,不会比莉莉更大,但是她却这么闷不开怀。我非常介怀她的不开朗,却不注意她有钱与否。

  她有钱,那是她家的事。

  我们到门口,她的“黑豹”已被交通警察关照过了,告票夹在水拨下。

  她让我上车,把引擎发动,车子往郊外驶去。

  她把车加速到一百公里,我不出声。她开车开得很好,并非一般泛泛的飞车手。她驶进浅水湾道。

  “我喜欢这条路。”她说。

  我在听。

  “曲折离奇,你以为前头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在等你,其实不过是一个海滩。”停了一刻,她补一句:“像人生。”

  “你有钱,”我说:“再无聊还可以旅行到桂林去拍照印一本特集,好办。”

  “我不至于如此无聊,我有伦大圣玛丽学院的药剂文凭。”

  “为什么不工作?”

  她把车子停在路边。

  “我辞了职。”

  “为什么?”我问:“薪水比起你的财产太微不足道?”

  她摇头。“健康问题。”她说。

  “什么病?”

  “血癌。”她很平淡的说。

  “什么?”

  她看我一眼,“是有这种病的,并不是为小说中主角才发明的。”

  “恶性?”

  “十分。”她说:“苏黎世最大医院的最后诊断。”

  “可以医治?”

  “把我的余生任医生统治?谢谢。我见过我父亲,躺在手术床上切开缝好,缝好又切开,谢谢。”她笑一笑。

  我不想再问下去。

  “我很害怕。”她抬起头来,“真的。”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两拍。尽在不言中。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忽然明白她脸上是什么,是死气。

  “进去坐坐吗?”她问。

  我点点头。

  游泳池还如旧。水平稳地漾着,偶尔落下树叶。

  她倒了两杯酒出来,遮”杯给我。

  我说:“至少你应该见见家人。”

  “我没有家人。”她说。

  “朋友?”

  “朋友只是开派对的客人。”

  “你几岁?”

  “廿六。”

  我坐在白藤椅上把酒喝光。

  她好像事不关己,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缓缓地喝着酒。我想在她的脸上寻蛛丝马迹,但是基么也看不出来,她脸上有种雕刻过的平静。

  她说:“人可以做的不过是好好的爱几场。”她微笑,“但是太多人不知道身边有些什么。人的心理: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当今天变成明天,昨天又是值得怀念的一天。”

  我温柔的问:“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我已做妥一切,”她微微笑,“我静静地在等待。”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忽然觉得自己幸运,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无知永远是最幸运的。

  她笑,“人类对于无知最恐惧,你知道。也许到了那一边,我会很庆幸我可以早日离开这一边。”

  我低下头。

  “爱你的女朋友。”她说。

  “我会尽力。”我说:“也许你应该知道,她一直觉得与我在一起是一种委曲。”

  “事非成败转成空。”她推推我,笑。“什么叫委曲什么不?”

  “疲倦吗?”我问。

  “还好。”

  我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只一分钟,就放开你。”

  她轻笑,“你可怜我?”

  我叹口气,“我可怜我自己,如果你没有白血病,我是否还敢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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