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无从调查的,我只是想,这个叫玫瑰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样的?恐怕只有十八九岁吧?家明有没有骗她?我的睑色苍白起来。
我走到房间去,想开家明的抽屉,他上了锁。我与他已经结婚这么些日子了,他还把抽屉锁着,这是什么意思?而我,我却想偷开他的抽屉。我的天啊,我们两个人怎么变成这样子?
我找来了一管锁匙,这一管是多余的,本来早已束之高阁了,现在却又翻了出来。我打开了锁,拉开了抽屉。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我应该去买英,买了菜回来弄饭,再去接大儿子放学,把小儿子从托儿所领回来,但是我却坐在这里翻丈夫的东西。
家明的东西放得很整齐,都是文件。他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吧?我细细的看了一遍,什么都没有。我有点失望,但紧张之中,又有点宽慰。
然后我看见了一本地址薄,我快快的看了一看,里面夹着的一张纸片,上面写着:
黄玫瑰
落阳道十号二楼
那字迹我是不会忘记的。她姓黄,住在落阳道。我总算有了姓名地址。很奇怪,我推上了抽屉,没想到我会看到了她的姓名地址。
我推上抽屉,锁好了。
我把两个孩子都接了出来,把他们送到婆婆家去。
我饿了一夜,也心酸了一夜。家明是十点三刻到家的,他回来得特别迟。我看着他。
他脱了外套,点了一枝烟。坐在沙发上。
过了一会儿,他问:“孩子呢?”他还记得孩子。
我说:“到婆婆家去了,明天星期天,让他们玩一下。”
“唔。”他说。
他总是不说话,下了班最多看一会儿电视,然后洗了操,与孩子玩几分钟,就睡觉了。他显得出奇的累,开头我以为他是因为工作的关系,现在看来,恐怕是他对这个家的厌倦吧!
因为他没有出声,我也没有出声。
星期天,我以为他不会离开家,但是中午他还是出去了,他说约了朋友。我没问,问是没用的。他要是存心骗我,我说什么也不管用,问一千次他也能用谎话来堵我。
我忍受着。
我没想到我能忍得这么好。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记住了。落阳道十号,姓黄叫玫瑰,多好听的名字,而我,我只叫做淑芬。
星期一,他上班去了。
我打电话到他公司去,他的声音有点冷淡。“什么事?”他问:“我正忙着呢!”
我说:“要把孩子接回来吗?我想晚上与你去看一场戏。”
他答:“接回来好了,别麻烦妈妈,改天才看戏吧。”
我说:“好。”我挂了电话。
默默的坐了一会儿,然后到房间去换了一件衣服。我原应打扮得漂亮一点,不该像个标准黄脸婆的样子,但是我没有心思。
我出门。
叫了一部街车,我说:“落阳道十号。”
是的,我想去见见她,见见她没有什么不对吧?我想见她一下。或是见她的母亲一次,我想找个人说话。
车子到了落阳道。
我放下了心。落阳道原来是这么美丽的一条街,两旁都是影树,此刻开着红艳艳的花,房子都是老式的,顶高只有四层,深深的露台,都透着凉气。我的背被汗浸湿了,看到这样的屋子,却也忍不住松一口气。
住在这种房子里的,怕不会是鄙俗的人吧?
我上了二楼,木楼梯,洗得很干净,我按了铃。
隔了一会儿,我再按一次。
没有人应。上班去了?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一个女孩子探头出来。“谁?“她问。
我看着她。
她有很长的头发,轻而且软,松松的散在肩上。我的头发却因家事忙而剪短了,好打理。她的一张脸是蛋形的,下巴的线条很好。眼睛美而且亮,嘴唇很丰厚,廿三岁吧?我想,长得不算十分美,但却这般明媚。
她只披着睡袍,像刚刚睡醒的样子。
她不像我心目中的黄玫瑰。
“找谁?”她又问一次。
“找黄小姐,”我说:“黄玫瑰小姐。”
“我就是。”她有点意外,“哪一位?”
“我姓陆。”我说。
“陆小姐?”她问我,“我们好像没见过。”
“陆太太。你可以不让我进来,我是陆家明太太。”
她呆住了。一手扶着门框,看看我。我低下了头。我是吓了她一跳,但这又有什么高兴可言呢?
过了很久,她说:“请进来。”
她拉开了门,我走进去。尽管是老房子,还是开看冷气,冻得舒服,客厅的窗帘拉拢着,暗暗的,桌子上一大瓶黄玫瑰,散看香气。家具都是极考究的,家明没有钱,他的薪水只紧紧够家用开销,他连这瓶玫瑰都买不起。我奇怪她看中了冢明什么?
家明是一个极普通的男人。
我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家明配我是可以的,但是配她?我想家明配不起。
客厅右角放满了书。她不是那种女人,而那种女人也不会喜欢家明。家明没有钱。
这大概是我一直放心的原因,家明根本不是有资格找外遇的男人。
我看看这个女孩子。她比我想像中更好更成熟。
她比我略矮一点点,刚刚好吧,家明一直说我比他高比他重,她是纤巧的,宽大的睡袍遮不住她美丽的线条。她为我倒了一杯茶。
我欠欠身,我苦涩的说:“打扰你了。”
这么好的环境,难怪家明要留着不走了,我不怪他。这个地方有点像世外桃源一样,与外界隔绝了的。
我与她默默的对坐着。
她的头发垂在额角、眼角、嘴角,啊,无所不在的头发。
她忽然说:“陆太太,你……很好看。”
我冲口而出:“不,你才美,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她又说:“不,我认为你是美的,到今天我才知道。”
她低下了头。我也低下了头。
我哭了。我问她:“你知道他结了婚?”
“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可是,你为什么?”我问。
“我爱上了他。”她说。
“但是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会愁没有男朋友?”我低声问她,我不明白。
“在开始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寂寞,我要找一个伴侣,他有很暖的手,很暖的身体,于是我说:好吧,就是他吧,我爱上了他。开头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他。”
她很冷静。
忽然之间我也冷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会来的。”她说。
“对不起。”
“不不,道歉的应该是我。”她站起来。
暖手?我可不知道家明有很暖的手,我想他的手温应该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她却说家明有很暖的手。
“他……爱你?”我问。
玫瑰转过头来,她微笑,“他说是。但……就当他是吧,我并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
“他没有表现出来。爱一个人,我知道是怎么样的,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太容易了,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随便,只要那个人有一双暖暖的手,然而什么人的手是冷的呢?”她的笑转为苦涩。
“你是要家明与我离婚?”我怯弱的问。
“不是离婚的问题。只是我觉得……他并不爱我。”
“但为什么你仍然与他在一起?”我问。
“我爱上了他。”
“他不值得你爱,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所有写字楼里都有他那一类型的男人。”
她垂下了头,“或者你是对的,但是我遇见了他。他有可爱的地方,我为他很吃了一点苦,但是无所谓,他有他的好处。”
“你不要嫁给他?”我问。
“有时候我想。当每个人都有丈夫孩子的时候,我看着总是觉得份外寂寞。我想嫁一个人。但是我不能与他结婚,我冢人不会准我嫁他。”
“为什么?”
“他……太普通。我家里人很挑剔,他们总觉得我该嫁个轰轰烈烈的人。”她笑了。
“可是你这样子与家明下去,有什么打算?”我静静的问。
我一直在发问,她一直回答。
“没有什么打算。”她说:“日子总是要过的,无论怎么样,他给我快乐,唯一抱歉的是,我偷了你的时间,也偷了你孩子的时间。”
我想到了每天我们的生活,以及他那份仅仅够开销的薪水,他对我的冷淡,我忍不住要苦笑,这样就算对我们有爱?恐怕家明最爱的,只有他自己吧?
他是聪明的。
忽然之间,我想到他是最聪明的。
他不会跟我离婚,何必呢?他现在与玟魂在一起,又没有顾忌,他已经得到了玫瑰的一切,离了婚,他娶她,怎么可能配得起她。
恐怕玫瑰如果跟了他,不到一两年,玫瑰也会变成第二个我了吧。他这样做是对的,在玫瑰那里得到了他的享受──他不要玫瑰的烦恼,只要她的欢欣。他在我这里,仍然有一个家,他是一家之主。
多么两全其美。
然而他是这么的损害了玫瑰,也这么伤害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