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真的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我也答不上来。
谁也答不上来。
一位六十四岁的老先生问我:“丹朱!为什么我会发了一个我不爱的妻子?”他是我的国画老师。他年纪那么大了,也答不上来。我是他的“爱徒”,所以他会问我这种问题。
我只吃得下半碗饭,我想起我为客人买回来的花还扔在一旁,连忙放下饭碗。今天没有好花,我只挑到一大把金盏革与雏菊,我把它们拣起来,插在一只奶白色的方盆里。我学过一点插花。
我什么都学过一点。
因为我小时候从未想过,我会嫁给一个像汪自强这样的人。汪自强没有不对,不过如果我早一点晓得我会嫁给他──我除了学吃,就什么都不必学了。很讽刺的一件事。
门铃响了。
送汽水的,我想。
我连忙挽起头发,夹好了才去开门,总不能把小死,我这样的面黄肌瘦,又蓬头散发。
门一开,我就傻了。门外不站着什么送货小厮我一看就知道是那个MIT的教授,他衣冠楚楚的站在门外,只提一个小箱子。自强忘了说一样:他身高六尺,有一头浓厚而长的髻发,英俊得叫人吃惊。
“我叫王家明,这里姓汪?”他问。
“是,你早到了。”我说。
“是的,你是──”
“自强的老妈子。”我只好笑,“请进。”
“汪太太。”他也笑了,但他只是动了动嘴角。
我有点手足无措,这是我的毛病,从小我碰见英俊的男人,总是会手足无措。
“我打电话给自强。”我结结巴巴的说。
“不要客气。”他的表情有点同情。
他是应该同情我的,我这个鬼样子,厨房里还有半碗泡饭。我叹一口气。
“你要喝什么?”我问。
“冰水。”他答。
“你舒坦一下,我马上替你拿来。”我说。
我奔进房间,拨通了自强公可的电话,一边用梳子梳头,我说:“他来了,你那个教授!”
“他早到了?”
“是的,请你别这么轻描淡写可好?我现在该怎么办?你早点回来行不行?”我怒问。
“我在开会。”自强说:“你招呼他一个钟头,他是个好人。”
他挂了电话。他就是这样。
我在房里把头发辫成一条辫子,然后我出去倒了一杯冰水,加上了很多冰,递给他。
“不要客气。”我说:“自强一小时内回来。”
“请你也不要客气。”他看着我。
我只好又笑了,“从来没见过穿牛仔裤、破衬衫、梳辫子的主妇?”我摊摊两只手。
“很好二他说:“很好。”他的杯子倾斜了,一块冰溜在地下,我弯下身去拣,它又滑在地上,结果他帮我拣起来了,放在烟灰缸里。
他擦了擦手,他忽然说:“那块冰,有点像爱情。”
我猛地转过头来,我看着地,“你是科学家吗?”
“你可以那样说。”他微笑。
“可是你说一块冰像爱情?”我笑。
“学科学的也是人。”他微笑答。
“那么你与我丈夫不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说。
“我知道自强。”他笑了。
“你要看春你的房间,幸亏我把它收拾好了。”
“这次来,一定增加了你们很多麻烦。”
“并没有。女佣人很难请,地方小。这层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到我们八十岁的时候,恐怕可以付满了。”
他笑:“这花是我的?”
“是的,买给你的。”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好像是我的家一样。”
“把它当你的家好了。”我说。
他坐看看住我,“你为什么留长发?你应该把头发剪得很短,长发是属于男孩子的。”
“我从前一度有过短发,”我也坐下来,“比你的短得多,自强痛恨短发,你明白?每夜我做梦都看到自己的头发又短了,不过除非跟他离婚──”我笑了。
我在做什么?与一个陌生人谈论我自己的头发。
我改变话题,“你是混血儿,王先生?”
“是,我母亲是英国人。”他答:“我常以为一般人看不出来。”
“看第二眼就看出来了。你要吃点心?”
“不用了。我只从窗口看上去就行了。”他站起来。
“自强很快就回来了,我到厨房去看看,失陪一会儿。”
“千万别客气。”他说。
我走进厨房。
一块冰像爱情。滑不溜手。
他说我应该剪短发。
我的力用歪了,切开了手指,血流出来,我肴着手指。曾经有一次,有一只粉蝶飞上我们的露台,绕着两盆茉莉转,我想到了那支民谣:“翩翩蝴蝶又飞来,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与祝英台。”我问自强:“蝴蝶到底是什么变的呢?,”他头也不抬,拿看一张报纸,说:“毛虫。”
他是一个那样的人。
但是我没想到他有一个朋友,会说一块冰能像爱情。
我想放下菜刀去问他:蝴蝶最什么变的呢?当然我没有那么做。我把汤放在炉子上,自强就回来了。
他见到我大叫:“丹朱,你看你穿得!”
我看看他,我不出声,然后他的朋友王家明自房里出来,抱住了他,两个人开始攀谈起来。我重新回厨房,用抹布擦干了手指上的血,把菜下锅。
我不知道他们俩在客厅说些什么,反正我今天做的,应该让自强满意──除了没有换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上了菜,请他们上座。
王家明看了我一眼,鞠个躬,他说:“谢谢。”
我笑了一笑。自强把店里送来的香烟汽水递过去。
我给他一杯冰水。他点头为谢。他很客气,不像自强其他的同学,当然那些人也很虚伪,但他们是不同的。
自强先与他谈了一点学校里的事情,然后话题就移转了,自强开始说到了我。
他说:“丹朱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点怪怪的。下楼去买菜,才到家,发觉忘了买姜,又跑一次,又回来,还是忘了看,怎么会忘的呢?她说在路上青一个小贩做棉花糖,看了半晌回来,忘了。去找朋友的地址,明明去过七八次了,还找不着,在街上打电话来公司问我。今天?今天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换。”他摇着头笑了。
自强毫无容清的批评着我。他声音里没有恶意,我知道,他只不过当一件新鲜的事来讲,表示他有一个这样神经质的妻子。
“但是菜做得很好,是不是?”自强问王家明。
“很好。”王家明看着我。
我喝着汤,微笑。
自强忽然叫起来,“家明,对不起,老兄,我想起来了,你也是那样的人啊!记不记得?为了舂一个女孩子的大腿,你走错了一整条街?在机场丢了三千美金?整串锁匙忘了放在哪里?永远记不住身份证号码?对了!还有一次,有一次为了一棵早开的樱花,你迟到了,记得吗?”自强兴奋的说:“因为你瞪看那棵树看了十五分钟,那次还考试呢!亏你的。”
王家明。一个原子物理科学家。这样的科学家?
我呆呆的看看他。
他的脸微微有点红,他低着头。
自强疑惑的问:“你们怎么会这样的?记性坏?”
家明抬起头来,说:“不,”他的声音很轻柔,“因为这个世界美丽,我要多看几眼,免得错过了一切。”
我的眼眶润湿了,莫名其妙的湿了。我急急的低下了头。
自强说:“家明,你是原子物理专家,你又不是诗人。”
“我是一个人。”
“我不明白!”自强耸耸肩,“来,这咖喱鸡不错,多吃一块,不要客气。”
王家明说:“丹朱,你手指还在流血。”
我看到我的手,可不是,还在流血呢,竟然不痛。我说:“我去洗一洗。”我放下筷子,走到浴室去,掩上了门。
自强还在说:“你看丹朱,神不守舍,但是她是一个好妻子,她身体不好,太瘦了。”
我洗了一把睑,又洗了一个澡,舒服得多了,天气实在有点闷,我又很疲倦,毕竟做了一天了。在浴室的镜子里,我呆呆的看看自己的脸,看了很久,才推门出去。
他们已经吃好了,我收拾碗筷。
“让我来。”王家明说:“你的手伤了。”
我说:“我戴橡皮手套好了,不要紧。”
自强把他拉住坐下,强逼他谈下去。
他问:“教授也可以留这么长的头发吗?倒是自由……”
这是一夜。
第二天我起得较迟。自强上班去了,太阳很好。太阳太好的时候,就有点不像真的世界,隔着灰尘,对面在盖房子,一下下开工的声音传过来,仿佛不能置信,我在这世界里是一份子。通常煮饭洗衣服可令我忘得快一点“,活得实在一点。我进厨房。
王家明坐在厨房里吃他自己弄的早餐。他背着我坐,光着上身。下身穿一条褪色的牛仔裤,跟我的这一条一样。他找到了面包,烤得很香,也弄了咖啡,吃得很慢,注视看窗外,不知道看些什么。他的长发贴在颈后,我微笑的看着地的后影。我感到很快乐。
有时候自强会说:“丹朱,你廿六岁了!多少个廿六的女子还像你这样天真?”他的语气,是很讽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