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憋着,见面也不提,希望她主动说起。
不过似她这般注重个人私隐的人,一百年不提起也不稀奇。也许只是普通朋友。
过数月,传说渐渐沉寂,仿佛没那回事。
我又问丈夫,“是否疏远了?”
“我怎么知道。”
“去做探子呀。”
“对不起。”他笑,“我不懂探听隐私。”
但到底还是把消息带来:“那位先生列美国去了。”
“怎么好好的又冷下来?”我大失所望。
“他移民。”
“外国人为什么不跟着去?”
“她不喜欢美国。”
“什么,外国人不喜欢外国?”
“哎,猜不到吧。”
我忍不住,便跑去问她,“你怎么不趁机到美国去瞧瞧?”
“瞧什么?我一年上七次,有哈好瞧。”
“我以为你会习惯美国。”
她微笑。
我埋怨,“你老毛病又来了,人家急着住外国跑,你却悠悠然留下来。”
她第一次直认不讳,“是的,一窝蜂的事有什么好做。”
“可是跟你前途有关。”我急。
“我的前途?”她哈哈地笑出来。
我马上后悔,还有什么人安排白己的道路比她更好,我担心得太多余。
她温和地拍拍我手,“放心,我自有打算,目前我还是在本市过比较丰盛的日子,在这里,我至少还有点特权,而这些权利,是我努力十年所赚回来的,如无必要,不想丧失。”
“那位先生也真是,”我不悦,“怎么不肯牺牲一下。”
她终于露出一统感慨,“现在咱们才聪明呢,哪肯委屈自己,一切要天时地利人和配合才肯顺便讲一讲感情,别怪他,我也不肯牺牲呀。在一间公寓内煮三餐过下辈子?住宅,我有。美金,我也有。护照,我早申请到。我不肯去。”
“或许他爱你。”
“像我这样的女子,维修得如此好,要找爱我的男子,实在不必路远遥遥赶到北美洲去。”
外国的生活,也许她已经受够了。
她就是那种无端使侄子承受一笔不大不小遗产的姑母,因为她没有家庭,没有承继人。
我想起来,大表哥的儿子仿佛要纺婚,等这个孩子生孩子的时限,我们全部升一级,外国人本来已经比我高一辈,现在更加不得了,乖乖,待我算一算,打她将成为什么。
她是我表姑,我两个孩子已经叫她姑婆,待表兄的孙子出世,她就成为太姑婆,我的妈,辈份大成这样,谁猜得到她是个时髦女性,云英未嫁。
外国人很乐,频频问我:“生了没有?大表哥做祖父没有?”
“大表哥才五十二,如今年轻人并不肯早婚,他长子在加拿大留学,书没读好,不知忒地,看中唐人街杂货铺店主的女儿,立刻决定弃学从商,气得大表哥发抖。”
他带着小妻子回来探亲,咱们都去见过,一对年轻人穿得很朴素,毛巾衫洗得褪了颜色,牛仔裤还是喇叭裤脚,头发没个式样,看得出是你同我剪我同你剪,在外国,一切从简。
那个小媳妇很热情,一直站着为三姑六婆布菜,并不介意人家怎么看她,反正是客,又不打算同我们过一辈子,但大表哥却不满于她这种美德,这种媳妇在他家用不着,他要的是一位香港小姐,在儿子拿到专业或博士资格后才同她结婚。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现在我们专等这对小夫妻生孩子。
在外国出生的华裔孩子们是有个印子的:皮肤很好,身体很壮,粗犷,疯,快活,不再会中文,也不在乎。
我忽然明白为何外国人不肯跟那位先生前往北美,太浪费了,要那么细致的女子,抛弃所有才情,反璞归真,若不到生死开头.她是做不到的。
光是一件牛仔裤自三岁穿到七十岁就不可能。女孩子应该常常有机会穿水彩颜色的沙裙。外国人一到外国,特色展览不出来,也就好比终身穿牛仔老布裤。
奇怪的是,欧美的唐人无论住大城或是小镇,除非是学生,或是带着三百万美金过去做寓公之辈,衣着总是随便过度,透着狠狈,没法度,入乡随俗。
外国人早看穿这一点。尽管她肯做亲友的移民顾问:如何打包,如何寄箱子,但她除了出差旅行,没动过其它念头。
丈夫说;“真本事,要紧开头都没有商量的人。”
我始终怀疑一个女人不可能如此自给自足,她一定有个秘密情人在某处。
在他面前,她也使小性子,发脾气、撒娇、抱怨、诉苦、胡调、哭泣、欢笑、吹牛、自负、沮丧、悲观、落寞、低寂及孩子气。
我们看不见的事,并不见得是她不做的来。
她不过处理得好,七情六欲不在公众场所展露。这才是她至高至大的本领。
丈夫对我说:“大儿明年升中学,你考虑一下,看是否要把地送出去。”
“我不舍得。”
“总要出去的,我对本市的教育制度没信心。”
“才十二岁哪。”
“男儿志在四方。”
“我同外国人商量一下。”
“现在咱们家逢有事便找外国人做顾问,她自己万一有事,找谁商议?”
“她?”一我发一阵子呆,“她那么强,她自己会想得通的。”
“这太不公平了。”
“是,我也知不公平,但是谁敢替她出主意呢。”
“给你作外国人,你做不做?”
我拼老命摇头,“不做不做,但我喜欢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强壮而理智。”
丈夫笑。
是的,我们来不及的把私事向他倾诉,求她解决,却从不问及他的需要。外国人嘛,同我们的需要自然有些不同,这个绰号不是白白得来的。
唯一可做的,便是做吃的让她享受。
我遗在编织件兔毛毛衣,准备在稍后送给她。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是个没有身分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小家庭主妇。
我是中国人。
她是外国人。
分别就在这儿了。
我不肯做她,她不肯做我,然而外国人与我,是永远的好朋友。
作家
大成是作家。
他在写作的时候,用一个很漂亮的笔名,大成不过是他在家唤的小名。
我自小认识他,所以知道他叫大成。
他的新朋友,都叫他峻峰──他的假名、篆名、写作人所用的艺名。
大成有一年没有新作面世了,说来话长,都是因为被书评家害惨了的缘故。
他们称赞地,捧他,但往往在评论后加一句:“峻峰原来可以成为严肃作家……他可以变得更好,他应该选择比较严肃的题材。”
峻峰说,作者都希望变得更好,所以当他赚了一点钱,为求进步,便把工作停下来,思考严肃的题材,冥想,旅行,以求进步。
评论家把他的行踪报导出来,猛赞他清高飘逸,是文坛将来未可限量的栋梁。
真坑了他。
大成是个天真热诚的人,人家批评他,他全相信,人家称赞他,他也全接受,情绪很易被不相干的人左右,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我是一个顽强的人,人家说什么,我就算在乎也断然不会给人知道我在乎,何况我是真的不在乎。
但又出乎意料,我与大成是好朋友。
我做电脑,他干艺术,但我们是好朋友。我们的感情,好比兄妹。
这一年来,他不住的流浪,找寻独步单方,参加很多活动,但是没有写作。
他也与我谈过很多次,有关他写作的前途。
我觉得他在廿七便名成利就,实在是值得骄傲的事,他应当写下去。
写作人最要紧的事,便是坐下来写。
他会说这是外行人所说的话。
我与他争论过多次,但我无法说服他。
我说:“你有你的读者,我见你在路上都有读者抓住你要你签名。他们喜欢你目前的作品,何必改变方针?”
他说:“求进步。”
“写穷人的生活便是进步?真荒谬。社会一般人都安居乐业,为什么不能写小资产阶级?”
“我没有说要写穷人,何况贫苦的阶层也有资格入小说。”
“然,很多社会小说也很好看,”我同意,“但是我更喜欢你的作品,反正爱穷的人可以一直耗下去,爱繁华的人可以照旧。但,请记住,这不过是生活方式,穷与气节高尚并无直接关系,手边有节储也与虚荣无关。”
“对于科学家来说,当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但文学作风不是这样的。”
“一定要穷是不是?住到山边垦荒去才有诚意。”我笑。
大成一辈子活在大城市中,家里做小生意,只有他这个儿子,念中学时就爱写作投稿,进大学已经出书成名,他始终有种不满足,十甘心做一个流行作家。
他大概想留芳百世。
有些人在无意中就做到了,我相信曹雪芹这类作家在写作时并没有抱住要扬名后世的意念,相信杨振宁在做研究时也没有握拳疾呼我要成名。
一切是果不是因,却是无意中得来,似大成这般到刻意要突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而且不一定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