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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一早准备起来,做这个做那个,又把发了黑的那套结婚礼物银茶具取出打磨,累得筋疲力尽。

  早知出去吃算了。

  但又怕胡乱叫几个菜没诚意。

  到时大驾光临,只得那位老同学及外国人。

  不相看也是个相看的格局。

  外国人依然故我地潇洒,长裤衬衫,配条浦昔拉底的碎钻项链,出奇别致的配合,我放下心来。

  潇洒或活泼或豪爽得过份,全部变为神经兮兮十三点,外国人永远适可而止,一点不着痕迹,捉不到半丝错。

  她一头秀发刚洗过,还半湿,浓厚地散在肩膀上,她打趣自己:“像不像大野洋子?”

  我连忙替她梳一条自头顶一直编下来的松辫子。

  她闲闲问:“最近做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自惭形秽,“混日子。”

  “不见得,孩子都这么大了。”

  “孩子自动会大的。”

  “不要妄自菲薄。”她笑。

  我坐下叹口气,“也想看本正经的书,一打开,头马上痛,呵欠一个接一个,连主角名字都读不出来。”

  “你看的是什么书?”

  “马尔盖斯,我都买了全套在那里,看不到三页,精神又转到秘闻周刊上去。”

  我们大笑。

  外国人躺在我家沙发上打盹,用垫子搁脸上遮光。这就是不化妆的好处,行动自由。

  那位老同学带了两盒蛋糕来。

  我早己做了三种点心,吃到下个月也吃不完。

  他指指沙发,意思是:她?

  我点点头。

  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我咳嗽一声,她把座垫移开,微笑着打招呼。

  气氛还过得去,外国人并没有把小时候的冷淡带进成年,不过老有点心不在焉,精神并不集中,对该位男士并无眼前一亮,他没有什么希望。

  未了也没要人送,自己驾车打道回府。

  家中剩下近一百块蛋糕,不知如何打发。

  我同丈夫说:“其实那位先生条件不错……”

  “告诉过你,不错是不够的。”

  人家对她很满意。

  “别再多管闲事了。”

  太太们都爱做媒,因她们在小圈子内生活,自觉幸福非凡,便生出有福共享的伟大念头,认为有人接收才是生活真谛,非常天真。

  我也是天真的一份子。

  他们在事后并无联络。那位先生,没多久便成为一位女画家的爱婿。

  我很唏嘘,把外国人当普通一个女子来欣赏是不够的。

  自此之后,我没有再为什么人介绍异性朋友。

  丈夫说得对,真是一宗吃力不讨好的事。

  外国人对异性的态度,又那么冷淡。大概理想的对象还未出现。

  我问过她:“要怎么样的伴呢?”

  “伴?我朋友很多,什么样的伴都有。”她微笑。

  “我是指终身伴侣。”

  “我并不需要。独自生活很逍遥。”

  “晚上怎么办?”

  “睡觉,我没有失眠,白天为生活像只猢狲般满山走,晚上一倒在床上便熟睡。”

  “睡前呢?”

  “看杂志书报电视,要不在外应酬。”

  “一辈子不结婚?”

  她不肯再说下去,表情颇有点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样子。

  或许她已有男友,不想说明亲友听。

  她永远是我们这一堆人里最时髦的一个,大家密实的时候她公开一切,等到现在事无不可告人之际,她又是最沉默的一个。

  亲戚中好几对夫妻正闹离婚。

  表妹那一对至今尚有商有量,却无法在一起生活,分手仍是好朋友云云,不知做朋友可以做到几时,大抵做到表妹夫再找到女友为止。

  表姊却与表姐夫大打出手,因他外头有人,吵得天下皆闻,她日日约了人诉苦,也不管是谁,哗哗哗说了再讲。奇怪,并无人笑她,大抵认为她那样的人说那样的话是应该的。

  如果外国人透露一言半语,肯定立刻被人当笑话说一百年,因为外国人太强,再苦也得维持镇静,不可失态,但人们对于表姐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连表哥也要与妻子离婚,同学六年,结婚十年,孩子都小学毕业,仍得分手。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并不那么肯定。

  也许外国人是对的,她什么都见过,婚结不结无所谓,生活愉快至重要。反正结了也要分开,倒不如像她那样。

  渐渐觉得外国人伟大之处,她总比我们着先机,咱们磨磨磨,好不容易看清楚一个问题,她早已实践,不可思议、聪明。

  她几乎没成为我的偶像,故此见面的机会也频密一点。

  她不大肯出来见人,所谓见得多,也不过是一个月一次。

  她老说:“别将我神化,我也是逼不得已走走,才走出一条新路来,现在很多女性也跟我一样。”她笑,“离婚都离得七七八八,也早已不流行同居,反正生一个人,死一个人,生活越简单越好。”

  每当过年,最羡慕外国人,连花都不必插,更不必拜年,备果盒,办年货,放假就是放假,真正的休息,没有亲戚上门,她自己也不必往亲友家串门,多好。

  丈夫说:“当然,否则怎么叫她外国人。”

  什么是非都没有,她根本不是这些人,管你们在背后怎么说她,眼不见为净,她要做的事多着呢,才不担心旁人怎么看她。

  以前人们会说:“年夜饭都没处吃,多孤苦寂寞。”

  现在因为同类型的人越来越多,才不愁没伴。

  今年农历年,她在家做火锅,我本想去还她,谁知不晓得多简单,店里把肉类都给她切好,只要把菜洗一洗,便可以下锅,朋友带着礼物一个个上来,谈笑风生,我都不肯离去”。

  在家要,我这个做媳妇的年年要服侍公婆吃三餐,婆婆很疙瘩,只只菜嫌味道不对,佣人很生气,她也不高兴,加上孩子们的喧哗,使人头痛,“新年一连三天假,是我一年一度的大考验,书房一桌麻将,客厅又一桌,又嫌我们的牌不顺手,要自备那种特大的广东牌,震耳放声,所以我巴不得避到外国人家中去。

  在她那里,热闯也别有格局,客人妙语如珠,再普通的话题也变得精采万分,大家是知心朋友,唇枪舌剑也是对事不对人。

  在家中,我略有倦意或不耐烦,一些嫂子就冷言冷语:“五嫂特别清高,五嫂看不起我们,五嫂是文艺青年出身。”务必把人说出火来,几十年亲戚做下来没有一点真心,真令人心冷,她们老是怕人笑,于是光笑人。

  是,我并没有把她们得罪,但渐渐就避开她们,除非过时过节,避无可避。

  我曾苦笑着对外国人说:“将来我与某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没人同情我。”

  “放心。”外国人笑说:“她们再同情你也救不了你,表姐娘家亲戚加起来如一队兵,个个同情她,个个受过她恩典,也选是帮不了她。”

  “可是一样有人同她吃茶听她诉苦。”

  “你肯付账,还怕没人来充听客。”

  “你肯来吗?”我问。

  “不会的,你们两口子不会的。”她狡桧的说。

  我当然希望不会。

  略有假期,她就往外跑,走遍大江南北,能够为一个毕加索画展飞一次巴黎,不停的吸收,除了好学,也得有那个精力。没生育过到底两样,像我,元气大伤,一条背脊骨坐久了都直不起来。坐长途飞机好比受刑,苦不堪言,可免则免。

  买了成套道具去做健美操,一下子孩子病了,一下子佣人请假,有时候自己懒,大多时候有约会,一年的学费学不到十次,给丈夫讽刺数句,索性退出,仿佛什么都做不成了。

  没有恒心是我们这干太太的通病,不比外国人这种性格上,肯同自己狠心,咬紧牙关来做。

  比四嫂六嫂强是没有用的,既不屑同她们伙在一起,又不够资格同外国人平起平坐,这是我的苦恼。

  没有人正视我的烦恼,都认为我太舒服太空闲想得太多,自作自受。

  外国人诧异的说:“不满现实?至少你在生病的时候可以尽情休息,我同你说,多少个发寒发热的早上我巴不得死在床上,一了百了,不必再撑住写字楼。我最大的敌人是闹钟,哈哈哈,每早一响巴不得把它睬个稀巴烂。”

  笑得她。

  过完年就听见她找到男朋友。

  六嫂说的:“以为是什么大老倌,原来是个小职员。”

  真势利。

  不过我也有同感;真的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挑这么久,如果嫁洋人,至少有名衔,嫁唐人,也不该是泛泛之辈。

  丈夫去打听过, 回来说:“不算是小职员,收入颇丰厚,而且公认是个人才。”

  “样子如何?”

  “很稳重。”

  “英俊吗?”

  “男人要英俊干什么?”丈夫不以为然,“男人最重要有学问,第二要人品好,余不重要。”

  他说得很对。

  “漂亮会玩的浪子岂可托终身。”

  “对不起,你要问请你开口,你同外国人这么熟,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我却真开不了口,怕外国人怪我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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