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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梯的门一开,我就走出去,一边说:“我先走一步。”

  我不敢回头看他。

  他成为我心头的一块大石。

  我觉得对他不起,相反来说,如果他不是一个盲人,我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如果他不是一个盲人,我们此刻可能已更进一步的谈到其他问题了。

  我硬生生强自压抑着感情不露出来,很快就瘦下来。

  母亲假装看不到,并没有逼我说什么。

  直至一日,她同我说:“朗家要移民了。”

  “啊?”我很意外。

  “他们一早就申请的,因觉得景昆到外国去会得比较方便,因在西方,社会对伤残人士有更好的照顾。”

  “是。至少能够阅读的刊物也多一点。”我说。

  “公共场所也有特别为他们着想的设施,”妈妈说:“我很替他们高兴,也很替你高兴,因为你可以松下一口气。”

  知女莫若母。

  “我此刻可不可以见一见朗景昆?”

  “我想他会得找你。”母亲说。

  我低下头。

  “你看你,优柔寡断,喜欢他,但又不致于为他牺牲,以后真正谈恋爱时,切莫这样。”

  “是。”我说。

  景昆直到收拾行装的时候才来找我。

  我们两人默默散步,大家都心事重重。

  他说:“到了那边,我想再读几年书。”

  “那也好。读书是最好的。”

  “会不会来看我?只伯你到时儿女成群了。”

  “我有空一定来。”

  “别哄我,”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禁不住也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我们是朋友。”他再三重复。

  但我们两人那知道,他不止视我如朋友。

  我说:“我会得寄录音带给你。”

  “一定要。”

  “我读武侠小说给你听。”

  “真的?你真的会那么做?”他兴奋的说:“我渴望听到金庸的武侠小说。”

  “我保证读完全部。”我也高兴起来。

  “谢谢你。”

  “我要谢谢你才真。”我说:“很少人能够提供如此纯洁的友情。”

  他苦笑。

  “祝福你。”我说。

  我们终于拥抱了一下。

  他动身那日,我去飞机场送他,他戴着太阳眼镜,一切与普通人一样。

  我站在母亲身边,不发一语,只把三盒录音带放在景昆手中。

  他微笑,“有没有说到声音沙哑?”

  “没有。”我哭了。

  “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他轻轻说。

  我连忙擦干眼泪。

  我们再次道出再见。

  在进入飞机场禁区的时候,他转过头来,仿佛看我一眼。

  母亲唏嘘的说:“那么好的男孩子,真可惜。”

  但他不需人可怜他,他好强、独立、有毅力,他集全许多优点,不解释、不埋怨,但不幸他是盲人,更不幸我只是一个庸俗的人。

  我一直黯然。

  相信以后想起他,还是黯然。

  外国人与我

  小表姑有个绰号,叫外国人。

  因为她跟我们有分别。分别不在外表,而在性格。

  样子上她跟我们家其它女子没有分别,一贯的扁面孔,不爱熨头发,但性格上有很大的距离。

  “我们也不知外国女子是否就像她那种脾气,反正不像我们,就当她是外国人与异族,就像广府人士,管谁是湖北山西上海陕北黑龙江人士,通通是外省人。

  表姑从小就有那种骄傲的样子,一大堆小孩在一块玩,小舅舅小阿姨都与年纪相差无几的外甥侄儿在一起,就她不肯,只是把双手绕在背后,冷冷观望,微微皱眉头,有点儿不屑。

  她从来没玩过洋娃娃,对任何棋类都没有兴趣,凡是分胜负的游戏,也一向不参加。”

  真是个外国人。那时候科幻故事尚未时兴,否则干脆称她为外星人。

  母亲说,她父母亲分开.对她的影响很大,自幼寄宿读书,更使她孤僻。

  到大家十七八岁时,女孩子都迷着学化妆,看时装杂志,认定一个歌星崇拜,她从来没有。

  嗳呀,真了不起,她看存在主义的小说。

  “这是什么?”

  “借给你,加谬的《陌生人》。”

  那本薄薄的书放在我那里至今足足三个世纪,动也没动过,一打开就头痛,看不下去。

  那时候咱们都看《香港映画》。

  我们跟风学打网球,她早已腻了球类,跑去踩脚踏车,我们打桥牌,她又去学书法,有意无意,总不与我们合群。

  大家忙着考港大,她一声不响溜到欧洲去升学,寄回来的明信片都不是风景,而是美术馆里的杰作,一套套的,要不是从乔叟到但尼逊的诗人肖像图,便是印象派宗师名画,特别新鲜。

  那时本市还没有名店林立,她常常送我们狄奥的小皮夹子,或是写着大大YSL字母的围巾。

  这一些玩意.等我们学会的时候,都已经不流行了,换句话说,她永远比我们先进,咱们一直比她老土。因为自幼一齐长大,接受她的个性,倒是不觉她古怪,反而欣赏她。

  自欧洲回来, 也有人在长辈面前说她坏话。

  母亲说,堂嫂偷偷讲,某女的男朋友多得不得了,时常在外边过夜,不返宿舍。

  母亲只得回答:“那还不人人如此,不交男朋友,难道还槁同性恋不成。”

  由此可知是有人不喜欢她。

  与众不同是不大好的。

  我们找理想男人的时候,她找理想的工作。等我们发觉婚姻生活其实并不那么牢靠,她已经获得升级,等不少同年纪女子闹离婚时,她已是董事长第一助理。嘿,请看看谁的投资较为聪明。

  她什么都走先一步,占了便宜。

  当年要争取一个好男人的竞争是激烈的,而女人投身工作的机会却比较好。而现在,她有名誉有地位,又没有老,真是什么样的男伴都有。

  我同我那一半说:“外国人真聪明,而且还不是小聪明。”

  丈夫说:“你也不坏呀,有个好家庭。”

  “生孩子谁不会,哪个女人不是把一个背一个拖一个。”

  丈夫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还没处找。”

  “那还得看下半辈子,言之过早。”

  “外国人也得付出代价的。”丈夫说。

  “我也有付出呀,你看人家仍然是细腰身,七年前的衣服仍然穿得下,我已成为水桶。”

  “但是你可以说是为家庭牺牲的,她可不能说是为社会牺牲。”

  这倒也是。

  “你有一点头昏身热便可挟以自重,在丈夫子女前叹声劳苦功高,她可不能在老板面前噜苏。”

  话都给男人说尽了。

  有时候只觉生活沉闷,不知外国人如何应付,也许未必夜夜笙歌,到底多几个变化。

  近来她也不大打扮,很多时给我们的感觉是有点疲倦,但谁有胆子及自信去批评她。

  反正她之步伐与我们从不一致,大家熨头发,她留直,大家把头发洗直,她又熨发,人舍她取。

  最近一次我间:“你在哪一家理发店?”

  她说:“我一向自己洗,半年没上理发店久”真不得不服贴。

  她梳一个阿婆髻。其实女人并不会因发型而变得年轻或年老。束髻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仍然是小女孩,因缺乏自信,很多女人一过廿七八便爱打前刘海企图遮住皱纹,弄得不好看上去只觉油腻,适得其反。

  或许外国人的诸般恐惧都搁在心中、我们看不出来。

  或许她午夜梦回,痛哭失声,但这些没有人知道,我们看见的,仍是她的风光。

  在一个偶然场合,她被我丈夫的一个老同学看见,人家即时惊为天人,要求介绍。

  我丈夫想推:“现在这种独立型女性很多,何劳我们作媒。她们不大肯生育,不会是好妻子。工作又忙,说不定应酬比另人还多。”说了一大堆侮辱之辞。

  我看不过眼,拍胸口说:“此事包我身上。”

  那位同学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被抱怨:“你干么接这个球?人家还会没有朋友?听说升职的时候花篮连房间都轧不下,直摆在走廊上。”

  我笑说:“我虽只在小家庭中兜圈子,也懂得送花的不一定是朋友,朋友不一定要送花,这种表面功夫哈人都会做,你只要在高位上,那还少得了花友饭友。”

  “真心朋友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我愿意为她试一试。”

  “当心碰一鼻子灰。”

  “她也是人呀。”

  “你敢不敢打件毛衣给她穿?你一定会想:她万一不穿丢进垃圾筒怎么办,一片心血付之汪洋。别野人献曝了,你认为难能可贵的东西,人家眼中不值一哂,人家道行多么深,不会因你高兴的事而高兴。”

  我扮个鬼脸。

  当时虽无作说服状,但事后也觉得丈夫说得对,他不会指一条黑路给我走。

  故此包在我身上的这件事,迟迟不见实施。

  那同学益发盼望,求了又求,求了又求。

  我只得办一个茶会,请三五知己,认明大家聚一聚,并不是相看。

  这才知道原来摆下筵席,不一定有出席的人,大家都说忙,茶会又无吸引力,到头来反而是外国人最爽快,答应来吃点心,到底叫她外国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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