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眼
姬第一日来的时候,大家就叫她猫儿眼。
她的双眼!
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的眼睛,把她外型上其余的不足全部掩了下去。
其实她略胖,身形太矮,而且有点邋遢相,头发总是很油腻,但是谁都不会去留心其他的毛病,因为早被那一双猫儿眼吸引着。
包括我在内,但我比别人含蓄,不那么表露出来。
老板娘对我说:“小伙子,别在这里选对象,这里没有好人,”她话没说完,自己先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比谁都坏,不然怎么管得了这班家伙。”
我在一家酒吧工作,管调酒。
日间我还在唸书,晚上就兼职贴补学费,开头作打扫,后来老板娘认为我老实,升我做调酒,亲自训练我,至今也有两年。
我便靠这个收入读到预科,一直洁身自爱,老板娘常与人说,我是她手下五、六十个职员中唯一“干净”的人,很引我为荣,别人要惹我,她总站在里头挡住。
他们笑她是母鸡,而我是小鸡。
无论叫我什么,我都一笑置之。
他们都对我很好,否则的话,我在这间酒吧中也做不到两年那么久。
到猫儿眼来的时候,这里引起一阵骚动。
姬的双眼很少完全睁开来,星眸永远半合着,长长睫毛又密又鬈,仿佛一双懒洋洋的小动物。咱们这里的女孩子顿时有失色之感。
但姬实在太会做人,赶着每个人叫哥哥、姊姊,所以众人也都忍耐着不发作,日子久了,终归有了真感情,对她很是痛惜。
仗义每多屠狗辈,越是龌龊的地方,越是能够长出莲花来。
对姬最冷淡的,大抵是我了。
她一直对老板娘说:“小强不喜欢我。”
老板娘说:“小强连我也不喜欢。”
我假装没听见,低头洗杯子。
她们两个咯咯的笑了。
随着姬而来的是许多客人,酒吧生意好了一成以上。
老板娘很德意,同我说:“都叫我别惹猫儿眼,幸亏没听他们的,看,财源广进。”
我忍不住问:“怎么,她有什么黑底?”
老板娘狡狯的笑。“不告诉你。”
我也一笑置之。
酒吧看场广叔同我说:“姬刚释狱。”
“啊!”我急问:“什么事?”
“持械伤人。”广叔说:“争风,用刀刺伤对方,判了三年。”
我又问:“她今年几多岁?”
广叔笑。“比你大,有二十五、六岁。”
我没猜到她性子那么刚烈,吓一跳。
老板娘叹口气。“小强我早同你说过,我这里没有好人。”
我说:“好人与坏人不是这样分别的。”
广叔笑。“你倒说来听一听。”
我低头洗杯子,想一想:“每个人都有善与恶两面,看环境准许他显露哪一面。不能一味天真的指责别人是黑狐狸,而自身却必然是天真无邪的雪白兔宝宝。”
老板娘轰然笑出来。“说得好,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小强,真有你的。”
但我暗暗替姬难过,她要学好,势必难了。
我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
有时姬也与我搭讪--
“你几岁?”
十九岁?
“有女朋友没有?”
“同该住?”
“来,给我一杯威士忌。什么?付钱?见你的大头鬼。”
但也不过分。
咪咪、菲菲她们也爱同我聊天。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信,拿来叫我解释,我也替她们补习英文与日文。
我读日文补习班已经有些日子,酒吧里日本客人一日比一日多,会得说几句当然占些便宜。
负责清洁的六婶不以为然,她说:“小强,像你那么好学的孩子,怎么混到这里来?”
我的想法与六婶当然不同。
要学坏,在学校就学坏了。
多少同学是黑社会份子,吸毒、赌博无所不为。
根本不必在酒吧里学坏。
一日下班,已是深夜,第二天还得测验,身子很疲倦,想叫计程车回去。
姬说:“我送你。”
我想省这一程车资,便与她上了同一部车子。
她的猫儿眼紧紧闭着,头靠在车座垫上。
“小强,我有件事要请教你。”
我纳罕。“不要客气。”
“如果我爱一个人,那个人不爱我,我应当怎么办?”
原来是这个三千年来不住困惑人的问题。
我说:“只有两个做法,一是理智些,离开他。二是继续痴缠下去,大家都不开心。”
“你会怎么做?”她问我。
“我?我是一个十分自爱的人,我当然会得离开不爱我的人。”我故意说予她听。
“但,”一双美眸里淌出晶莹的眼泪。“但他说过爱我。”
“那是过去的事,不必留恋。”
“我是那么伤心。”她握紧双手。
“但妳已开心过,不是吗?”我说:“什么都得付出代价,如果妳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那么不开心。”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
“姬。”我拉下她的手。
她呜咽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生活已经够惨了,不要再为自己增添麻烦。”我说:“妳不能脱离这个环境已经是很不幸的一件事,再在感情上糟蹋自己尤其不值。”
但说到这里,已经到家,我明日一早要上课,一看时间,已是半夜一点多,每日我都只仅够时间睡眠,实在不容我胡思乱想,以及多管闲事。
于是我说再见。
回到家里,累到极点,倒头而眠。
第二天的测验做得并不是太好,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我但求及格多十分、八分而已,但非得强逼自己读到毕业不可。
都日上班我没有见刻姬。
我问老板娘:“姬在什么地方?”
“不舒服,已向我告假。”
“没什么不妥吧?”
“你很关心她,小强。”
我不出声。
“当心,小强,她不适合你。”
“同事之间,关怀一下而已。”
“你心中要清楚。”
那夜我做完工,像往日般脱下制服,套上厚外套,打算回家,走出门口,有人唤我。
“小强。”
声音很低,像一阵风吹过,像一只迷路的小猫呼叫。
我转头。“谁?”
黑暗的巷子里堆满垃圾桶,我看不到有人。
我耸耸肩,也许是我听错了。
我再度开步往前走。
“小强。”
我蓦然回头。“谁?”
有一只垃圾桶的锌皮盖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连忙闪到那一角看。
有一个蜷缩在那里,一双眼睛闪闪生光。
“姬!”我失声。
她伸出手。
“妳蹲在这里干什么?”我惊呼。
她发出呻吟声。
“妳受伤?”我大惊失色。
她低声呼救,声音非常苦楚。
“姬,妳怎么了?”我随即觉得自己笨,一味问有什么用?还不快快把她扶起来,这里多么脏,难道还由她躺着不成。
我伸手去拉她,才发觉她受了伤。
“妳!”
她满头血污,一半面孔肿得如猪头,瘀青布满她眼底,嘴角爆裂,还淌着血。
有一辆车子经过,车头灯使我看刻她上半身都见一条条的红痕。
我看得十分愤恨。“谁?谁毒打妳?”
“扶我。”她呻吟说。
“我送妳去医院。”
“不,是外伤……到你家去……求求你。”
“妳怎么知道是外伤,也许筋骨有事。”
“求冰你……小强,不能去公众地方,不能……”
我叹口气。我轻轻抱起她,她痛得额角冒出冷汗来。
我犹疑一下,终于叫部车,把她带回家,打算一有不妥,我立刻叫救护车。抱她至楼上,她似乎已陷半昏迷。
我将她轻轻放床上,验过伤,才放下一半心,姬说得对,全是皮只要她痛,痛得怕,怕得可以使她服从。
有些伤裂开来,看上去很恐怖。
我用垫冰毛巾敷她的额头,她醒转来,我喂她吃冰。
我问:“能说话吗?”
她点点头。
“我还是要叫医生来,伤口会发炎。”
“我有熟人……”她挣扎着。“你打这个电话找大权,叫他来这里。”
我问:“妳所惹的,是否黑道人物?”
她忽然笑了。“你怕,小强?”
我摇摇头。“我不是怕,我替妳惋惜。”
她转过头去,合上她的猫儿眼,她淌下眼泪。
我打电话给那个大权。
他很快赶至,是个有经验的西医,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替姬敷药打针。临走时放下内服的药,看我几眼,说:“如果恶化,再叫我。”
姬整夜做恶梦、发梦呓,她的面颊似乎更肿了。
一连三日我既没有上课,也不去上班,就在天台木屋的家中陪伴她,服侍她吃药,用细米熬粥喂她。
直到倦极而睡。
我同老板娘说学校有功课要赶。她会相信,我一向注重功课,替她工作也不过是为了赚学费。
而向学校则说我生病了。老师还关怀的叫我好好当心身子。
三天后,她的情况比较好,我也终于倒在地上睡熟。这一觉醒来,她已经失踪。
她就这样走了,连招呼也没有一句。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接她,等到傍晚她没有回来,我便只好去上班。
我不是要她向我道谢,但是……我很唏嘘,我对她的确有特别的好感,她这一离开不知何日才回来,使我十分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