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生目光浏览一下,女主人尚未下楼来。
一个穿黑色暴露晚装的少女坐到他身边来,表示好感,表示亲热,表示万事有商量,表示羡慕。
本来汉生想马上离座,但听得她说到女主人,又按捺下来。
“你看我们的朋友于青多能干,”她说;“短短三年,混进这间别墅来,我还是与她同一时间出道的呢,瞧瞧我,”她有点沮丧,“还背着这劳什子手提电话,随时应召。”
汉生沉默不语。
“我做错了什么?”少女抬起头,大惑不解。
汉生站起来,忍不住说:“小姐,也许你的话太多了。”
客人陆续来到,人气烟味挤得汉生透不过气来,他不是笨人,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女郎为什么叫他来这个宴会。
看见,也就不得不相信。
他已经看够,正在这个时候.汉生忽然听得一阵雷似掌声,众人都抬头向梯间望去,原来是女主角出场了。
只见她摆一个姿势站定,搔首弄姿、浓妆、冶服、媚笑、没有灵魂。
这是谁?汉生一阵迷茫,他不认识她,她认识他吗?
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奔上大理石楼梯。
他一手搂住女郎赤裸的肩膀,高声说:“今日是于青廿一岁生日,请大家祝她生日快乐。”
众人大力附和,唱起生日歌来。
那中年男子紧紧把她拥在怀抱里。
汉生看到这里为止。
他逃一般的离开七号,退回江宅,换回便服,立刻驾驶车子离去。
车子到市区,雨势渐歇,又看到满眼的霓虹光彩,汉生才定下心来。
他把车驶进停车场,回到自己小小公寓,松口气,开一罐冰冻啤酒,又一罐、又一罐。
他的梦醒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非常努力投入,他恢复自我,做回他自己。
在以后一段日子里,汉生疏远了江可风,他开始在同类中找新朋友。
他决定约会阶级及价值观都相等的女同事。
三五年后,也该结婚成家了。
他一直没有同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的遭遇。
朱汉生深信,那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
只是一个老故事。
出身
胡勉宜在接受新华日报妇女版记者访问。
记者:“胡小姐好似很少提到家人。”
胡勉宜只笑。
“家里人口复杂吗?”
“我是独女。”
“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
“我的家境非常普通。”
记者立刻识趣地说:“英雄莫论出身。”
他又问了几个细微有关生活上细节趣致问题,然后告辞。
记者由秘书送出去,穿过如山如海的祝贺花篮才到门口。
他心中嘀咕:“直如红舞女过场子一般热闹。”
然而鲜花芬芳确令他精神一爽。
这是胡勉宜荣获十大杰出奇才奖的第二天。
关上办公室门,勉宜面孔便挂了下来,疲态尽露。
她按下通话器,同秘书说:“黑浓咖啡一杯。”
秘书笑着应:“是,胡小姐,公关部问你下午三点有没有空,魅力杂志想做个访问。”
勉宜用力地说:“没有空!”
最讨厌是公共关系组那帮人,专司小事化大,专爱陷害其它部门同事,把人家当小丑那样把弄。
喝了一杯咖啡,她心情略为平静,吩咐道:“把花收起一些。”
秘书笑:“拿到我们那边去吧。”
话还没说完,公关部主管苏珊娜便婀娜地走过来,“胡小姐,给我三分钟时间可以吗?”
勉宜说:“我要出去开会。”
说罢取过公文包与外套。
“魅力杂志是本有份量的刊物。”
“我知道,你是个有份量的人。”
勉宜已经出了门,苏珊娜恨得牙痒痒,直诅咒她,“红的时候不可一世,有朝发黑可别怪我在你身上踩几脚。”
勉宜登上公司车子,才松一口气,她不是不知道人家背着她说些什么,她不介意。
勉宜吩咐司机:“山村道一号。”
耳畔犹自徘徊着适才记者的问题:“家里人口复杂吗”,又:“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还有,“英雄莫论出身”。
到了山村道一号,来开门的,正是石伯母,她满脸笑容迎出来,“恭喜你,勉宜。”
“石琪呢?”勉宜问。
“出去买香槟替你庆祝,马上就回。”
勉宜脱下外套,“有什么好庆祝,串通了的一场戏文而已,老板好找不找,找我来捧,目的不外是替公司宣传,多张活招牌。”
石伯母笑,“那是你谦虚,你去年结结棍棍,实实在在替公司赚了不少钱。”
勉宜也笑,“公司走运,没话说。”
石伯母点点头:“做电影,风险大,公司把你当作福将,想必有压力。”
勉宜感喟,“石伯母,也只有你明白罢了。”
这些年来,她直把石伯母当母亲看待,当然也把石琪视作姐妹。
“看你累得,到房间去眠一眠。”
勉宜苦笑,“那怎么行,下午要同美国人开会上商量合作拍摄问题。”
“又是你制片?”
“是呀,事成的话,要往荷里活住三个月。”
石伯母安慰她,“反正孤身寡人,无所谓。”
门一开,是石琪回来了,“大制片,来,喝上三杯,祝你白尺竿头,更进一步。”她笑着举起杯子。
石琪是快乐天使。
勉宜仍然忘不了记者的问题:“家里人口复杂吗?”
对胡勉宜来说,家里不过还有两个人:石伯母与石琪,石伯伯故世后,她已没有第三个亲人。
石琪取出冰桶,把香槟镇好。
石伯母说,“勉宜下午还要开会。”
石琪拍手笑,“那么喝伏特加,闻不到酒味。”
勉宜说:“时间差不多,我要走了。”
石琪惋惜道,“卿本佳人,马不停蹄,为了何人?”
勉宜答,“为着自己。”
“够吃够用也该住手了。”
“琪官,你是幸运儿,哪里会了解我们心情。”
“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惑。”
勉宜笑笑,出门去开会,
那是一个冗长的会议,那堆人的美国口音听得她双耳出油,天气炎热,老外身上出汗,那股骚味跟着而来,勉宜心中大叫吃不消。
要求又繁复,所有工作人员都按章工作,朝九晚五,劳工假期,过时补薪,比公务员还要慵懒三分,勉宜最怕拍国际电影。
那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寐,很难不想到童年往事。
十岁父亲去世后母亲身边就不住换人。
进出自己的家,勉宜都非常小心。
她老躲在房里不出来,而且一直把房门下锁。
生活倒是没担忧过,父亲有一点点钱剩下,逐些取出贴补,倒也过得去。
十三岁那年,母亲再婚,把勉宜送去寄宿,那一年,她认识石家三口,石琪是她同房同学。
母亲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些,同那人分了手,又令勉宜撤回家中,要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那已是妈妈第三次婚姻。
勉宜十分震惊,第三次!母亲当年只得三十五岁,难怪什么事都做不好,单是忙结婚已经耗尽她半生时间。
打那个时候开始,勉宜渴望做修女,喜欢穿白衣,时常跪在小房间内祈祷,直至流泪,时常轻轻说:“主呵让我安息你怀。”
那段青春期,如果没有石琪作伴,不知怎么过。
她时常去石家作客,并向温婉的石伯母诉苦。
石伯母总是劝慰勉宜,“每个人生活方式不一样,你不能期望每个母亲都象我,我也没什么好,时常打得石琪跳起来。”
石伯母从来没有批评过勉宜的母亲。
这真是难得的,因为所有亲人都不满她,冷落她。
过了十七岁,勉宜对母亲死了心,也就不再困惑。
母亲的脂粉越来越厚,男友则越来越年轻,勉宜越来越难堪。
一日,放学返家,见母亲最新男友独坐沙发,勉宜一向不与他们打招呼,只默默往房内走,谁知那人一只手伸过来搭勉宜肩膀上,勉宜如被滚熨烙铁炙到那样跳起来,大声尖叫,引来女佣。
那人只得逃走。
勉宜即时收拾衣物到石家去住。
过了三天,母亲到学校来找,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拉住勉宜的手不放。
勉宜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只陌生人的手,硬且粗,冷冷的,勉宜慢慢缩回她的手。
她不认识她。
勉宜比较喜欢石伯母的手,厚大、温暖、有力,掌心朱砂色。
她向母亲提出升大学的要求,她知道父亲有款子留给她作教育费用。
母亲的答复:“钱早已花光。”
勉宜气炸了肺,跑到石家,哭到眼肿。
她想起母亲每位男友都获赠金手表,更不甘心,不肯返家。
眼见无望,毕业后要出来找那种薪廉低级的工作,却柳暗花明又一村,被勉宜考到了奖学金。
记者问:“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
没有,父亲早已看不到她。
胡勉宜只得靠自己双手。
出国之前一笔治装费由石伯父支付,上飞机之前,石伯母又在她口袋里塞了一点零用。
勉宜一直靠奖学金念毕全程,之后,又考到全免管理科硕士。
她根本不想回家,不少同学想家想到落泪,勉宜则乐不思蜀,如脱出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