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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一觉。”年轻人说。

  他只有一张床,大得无边无涯,面积几乎六乘七,此列他已坐在床沿,看着仲愉笑,仲愉却不觉他猥琐。

  “只得一张床?”仲愉问。

  “看样子此刻你想一个人睡,我用那边的绳网好了。”

  地方虽未间断,可是有日本米纸屏风,并且,三四千平方尺那么大地方,绝对够两个人活动。

  “卫生间在那角。”

  仲愉急想淋浴,也顾不得浴室四边都是磨沙玻璃。

  她披着浴袍出来,倒在床上,四肢百骸松弛,年轻人做了咖啡递给他。

  仲愉用很开明的语气说:“你的入息好象很不错。”

  谁知地亦落落大方答:“托赖,不过比较奔波。”

  “唉,世事古难全。”

  他笑笑,“就可惜没有时间结识固定女朋友。”

  “这个家花了你不少心思呢。”

  “一年倒有六个月住这里,女朋友住香港,有半年见不到我,女朋友住伦敦,也有半年见不到我。”

  仲愉笑,“找两个女友好了。”

  “两个比二十个麻烦,二十个不用交待。”

  仲愉又笑,渐渐眼困,把杯子放地下,翻一个身,放肆地睡熟。

  其间她朦胧地醒过一次,只见年轻人伏在远处一张大书桌上书写,只按亮一盏绿色台灯,衬得白衣白裤的他有一分难得书卷气,奇怪,他的职业是伴游,照说,毋须这样花脑筋。

  实在太累,仲愉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大明,她精神饱满,起床四处游览,年轻人不在,大抵是出去了,她自斟一杯果汁,看见墙角停着一架自行车,使骑上沿墙踩了一个圈,地方真是大得可爱。

  仲愉把脸凑到大蓬彩色的花束前去深深一嗅。

  见有空,她拨电话给俞志初。

  志初笑问:“满意吗?”

  “行行出状元。”

  “有眼光,”志初笑,“好好享受假期。”

  “志初,”仲愉踌躇,“他真不象。”

  俞女士佯装吃惊,“不象男人?”

  “算了。”仲愉挂断电话。

  年轻人回来了,带着一箩食物,住厨房台子上一放,“睡醒了?半小时就吃午饭。”

  仲愉看着他一脸阳光,不象,真的不象,就因为不象,所以才值这种酬劳?

  “你会烹饪?”仲愉惊喜问。

  “就是这点迷死女性。”他笑。

  “美食是我唯一愿望。”

  年轻人转过头来又笑,“没有人要我的肉体?”

  仲愉忽然认真了,“这个嘛,这个往后再商量。”

  下午他们进城去喝茶。

  路上他一直拉着她的手,没放开过,仲愉完全有种被爱的感觉,来过这个都会不下数十次,这次看出去,景色统共不一样。

  假便是真的,倒也不错。

  可惜如果是真的,双方表现哪有这么好。

  真实世界,如非斤斤计较,只怕日后吃亏,于是算家世,算财产,算外型、算学识……算得不亦乐乎,哪有逢场作兴的逍遥快活。

  仲愉在潇潇雨下,开始了解,为何男士们这样沉迷于寻欢作乐。

  一切代价已付,无后顾之忧。

  雨点凝聚在玻璃床上,受月色照耀反射,象是满天亮晶晶的星。

  值得,当然值得。

  第二天他带她到剑桥去探朋友,车子一来一回好几个小时,没有人觉得闷。

  仲愉已经想问;喂,请你做一年游伴,代价如何?

  超过这个时间,她只怕负担不起,是的,方大小姐每一笔额外支出,都得向方氏企业有关方面解释,她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可怜阔小姐。

  出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太冒险太辛苦,坐在闺房中?太沉闷太被动。

  间歇性冒险是唯一调剂精神的方式。

  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子里,不问去向,多么刺激。

  年轻人同她说:“将来退休,我想到米兰居住,买一座十三世纪堡垒,终身将它重修,四十过后,就开始学意大利语。”

  仲愉有点感动,“你可打算结婚生于?”

  “当然!要许多许多小孩,黑压压一屋子,人头涌涌,挤上来叫我爸爸。”

  仲愉骇笑,“那婚前非得同贤妻商量好不可。”

  “你可喜欢孩子?”他忽然问。

  仲愉吓一跳,“没有你那么疯狂,顶多一名足够。”

  “但是他很快长大,”年轻人惆怅,“再也不能一团粉以拥在怀中。”

  仲愉不敢再搭腔。

  他们每天并没有固定节目,有时耽货仓里大半天听音乐不出门。尽讲些废话。

  又一日忽然到牛津街购物,发疯似买衣服送给对方。

  第二天,飞到巴黎午餐又回来。

  又一日年轻人有公事洽商,告假半日,仲愉一个人跑到书店浏览,黄昏,他在灯火阑珊处接她返寓所。

  仲协觉得他们可以永远这样继续下去,直到老死,但是,她必须回家,而他非工作不可,不过,仲愉知道,没有一个蜜月,会比这个更好。

  她很快乐。

  真不幸,金钱的确万能,用得小心的话,它绝对可以买来爱与乐。

  这三个星期并没有大事发生,所做的事情,很多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年轻人使方仲愉觉事事簇新,连她也朝气勃勃起来,疲乏因循的壳子渐渐褪下,她焕然一新。

  最后一个晚上仲愉依依不舍,“我们还能再见吗?”

  “当然可以,你有我姓名电话地址。”

  “我们终于要回去了。”

  “对不起,我不同你一班飞机,我有生意要转往温哥华处理,你恐怕要一个人回香港。”

  仲愉有点失望,脸上也露出落寞之意。

  年轻人拧拧她脸颊,“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仲愉一个人回的家。

  司机来接,大雷雨,她在车厢里就睡着了。

  她无法克服失落感觉,这使她吃惊,自十九岁后就看轻情感,这次怎么会例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要趁快扑灭它。

  总算在早餐桌子上碰见大哥。

  仲凯对妹子说:“回来啦。”

  仲愉笑,“你知道我出过门?难得。”

  “这次我知道,这次很多人都知道。”

  仲愉吃一惊,作贼心虚,不出声。

  “有人在伦敦看到你们。”

  “我们?”心咚一跳。

  “你同张胤馨的三公子张元匡。”

  是,年轻人的确叫张元匡。

  仲愉张大嘴巴,谁,是谁的儿子?

  “小妹,你没同我说你认识这个人。”

  仲愉低头喝一口黑咖啡。

  “张元匡是庶出,他母亲一失宠,他父亲十分不喜欢他,将他刺配边疆,长年驻在伦敦,不大要看见他,这点行情,你不可不知。”

  仲愉怔怔地,如堕五里雾中。

  “他同他两个大哥的身分差天同地,换句话说,他要工作,你明白吗?”

  仲协不响。

  仲凯见妹妹傻傻的,再加一句:“况且张元匡这人十分不羁,什么都玩,不适合你。”他叹口气。

  仲愉仍然不语。

  “人家问起,我只说是认错人,记住,小妹,千万不可承认。”

  仲愉自早餐桌子站起来,跑上楼。

  解铃人还需系铃人,她一个电话拨到俞志初公司去。

  “啊,回来啦。”

  仲愉二话不说:“志初,张元匡是谁?”

  “张元匡就是张元匡。”

  “志初,别乌搞了好不好?”

  “出来午餐,我面对面告诉你。”

  “我一时正到你公司。”

  方二小姐从来没有这样准时过。

  她走进俞志初的办公室,关上门,上了闩,坐下来,再问:“张元匡是谁?”

  志初笑,“先喝杯咖啡。”

  “别卖关子好不好!”

  “你以为他是谁?”

  “我以为他是小白脸。”

  “张元匡一张脸的确称得上白。”

  “俞志初,求求你。”

  “他是我的朋友,既然你要游伴,我便托他照顾你:‘喂,有位小姐闷得慌,你带她到处走走,给她一个美好回忆’,他碰巧有空,一口答应。”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职业伴游?”

  “他甚至不是业余好手。”

  “客串?”

  “他刚失恋,也需要个伴,我相信你们俩各有所获,快乐是双方面的。”

  仲愉颓然坐下,“你这个玩笑开大了。”

  “才没有,我十分有分寸,除非你穿崩,你有没有让他知道你付过巨额酬劳?”

  仲愉摇摇头,忽然又想起来,“那笔款子你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俞志初象是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不急不忙,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只信封,再慢条斯理地自信封内取出张收条,通过去给女友:“我代表保良局所有的孤女多谢你。”

  仲愉啼笑皆非。

  “你看,”志初得意洋洋,“我做了三件好事。”

  仲愉悻悻,“好事多为。”

  “小姐,你怎么可以把我当皮条客呢,我没怪你,你倒生气。”

  仲愉面孔又红起来。

  “小姐,人与人相处,要花一点时间精神的,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依我看,你的感情生活,未必没有前途。”

  仲愉苦笑。

  “放胆出去找异性朋友好了。”

  仲愉打开手袋,把珍藏的那张支票拿出来,“请替我还给张元匡。”

  俞志初大吃一惊,“了不起,还赚了他的钱!”

  “别再取笑我了。”仲愉没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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