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虹扬扬手,“我都习惯了。”
丽虹迄今独身,任职讲师,住大学宿舍里,倒也逍遥自在。
第二天散会,下班,吴冰忽然同丽文说;“最好能够恋爱。”
“同谁?”丽文哑然失笑。
“别扫兴。”
“昨天我才托秘书去百货公司买了几打丝袜,小姐,添置生活用品都没有时间,还谈恋爱?有空不如去熨个新发型。”
“我最怕熨头发,那需要整天,累死人。”
“还谈恋爱生孩子呢。”露文取笑她。
“你当然不明白,你仍在恋爱中。”
丽文几乎没笑出声来。
她仍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谁会有七个小时来听她诉衷情。
“丽文,真羡慕你一早搞清了方向,你愚姐我仿佛还在摸索。”
“谁也不比谁更能干。”丽文说。
丽文也不是没有约会的。
公事上接触的人不少,有一位单先生,代理意大利一只冷门牌子电器,设计精美,售价廉宜,却不为本市欣赏,故此托丽文的公司推广宣传。
这个人条件不错,有一点身家,长得也过得去,前妻两个孩子已经十多岁,在英国寄宿,他为人成熟,不拘小节,手段疏爽,是个须眉男子。
这样的人是不会送花送巧克力的,要送,送有价值的礼物,永久保存。
谁还十八廿二,一束黄玫瑰便心如鹿撞,丽文遇到价廉物美却之不恭受之赚烦的烛光晚餐之类便头大如斗,香槟,家里厨房地下便打横整箱堆着,何用等人请客。
单君这样的人才很合她意。
经过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推广活动,电器销路上升百分之廿五,老实说,丽文是花了一点心血的,也套了不少私人交情,才有这种成绩。
单君是个见识多广,出来走走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他约了她晚饭,来接她时问:“地方蛮舒服,一个人住?”
丽文想一想,“一个人住。”她答。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他带来一小盒礼物。
丽文打开一看,是一盒廿多枚整套欧洲纪念金币。美观,不落俗套,又随时可以兑现。
丽文不肯接受礼物,单君说:“我造次了,朋友讲的是情谊。”
即使如此,单君也还不是她的朋友。
她才不要去了解他,只要表面条件成立,普通约会,兴之所至,开开心心聚一个晚上,只有更加理想。
所以在他面前,她从不啰嗦、从不动容、永远清凉可人。
单君喜欢她那双明敏精灵的眼睛。
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种不爱管人也不要人管的女子。
性格文明,在男在女都难能可贵。
况且在事业上又是好帮手。”
礼物渐渐贵重,过节时一只钻戒大约有三克拉多,单君解释,“手指比较长的女性戴小颗石头不好看。”
丽文没收下,她说:“戒指往往别有含意。”
过两天,他找首饰店另镶一条项链坠子,这次,丽文说:“谢谢。”一直戴在脖子上。
旁人自然不知道这些,丽文从不张扬。
这一段日子内,丽文找律师谈过,叫律师通知立光,正式办手续。
立光接到消息,明明不应有什么意外,一颗心却还是直往下沉。
他没留住妻子。
她同他还真是患难之交,开头的时候,两个人都穷得要死,几乎无隔宿之粮,但是想回去,又不是不快乐的。
立光但愿他也可以学那些不争气的男人,奋慨地控诉:“她是一个虚荣的女人!”
丽文没有这种毛病。
她总是比他做得多,而且一点也不介意,对衣食住行的态度都很随和,极少计较。
虚荣的是他,乘飞机要搭商务客位,一直建议换辆平治房车,西装非穿名牌不可。
兴致高的时候,丽文也曾取笑他,然这是都会人通病,无可厚非。
“立光,立光,你还在那头吗?”
立光听见他自己问:“丽文,事情真的不可换回了吗?”
丽文一怔,怎么拖到今日才企图救亡,她只是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商量过很长一段日子,这是最好选择。”
“我俩没有孩子,这一分手,就一点瓜葛都没有了。”
丽文心想:这才叫好呢,否则藕断丝连,日后不知引起多少麻烦。
丽文安慰他:“有,你还有十多双鞋子未取走。”
“丽文,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对?”
“不要钻牛角尖,据统计,本市四对夫妻中,平均有一对离异,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叫你失望,是不是?”
“立光,我们比较幸运,我们谁也没有错,我们既不是坏人,又无不良嗜好,也没有第三者,我们可以放心努力将来。”
“没有错,又怎么会离婚?”
“因为合不来。”
“不可以迁就吗?”
“人生苦短,天天拉扯着过,未免痛苦。”
“丽文,我知道,因为我们不再相爱。”
过许久,丽文才答:“你说得对。”
立光的思想仿佛搞通了,他问:“约了律师几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你秘书说你有时间。”
“届时见。”
事后,张律师告诉她,这样文明结束关系,诚属少有。
很多时候,两个当事人坐在律师面前,连看对方一眼都不愿意,厌恶若此当初不知是怎么结的婚。
又有许多个案,属单方面申请类,另外一半,失踪已超过五年,避不见面。
也有些甫见面就争吵厮打,公众场所,出丑不计后果。
王立光与孙丽文不杓而同的低调及理智按了他们的名誉。
他们感谢对方。
两人在张律师办公室门口话别。
立光说:“祝你前程似锦。”
丽文想一想:“我祝你快乐。”
立光忽然补一句,“我们一定可以算是朋友吧。”
丽文不想令他难过,“真的,”她模棱两可地答:“我们从来没有讲过对方一句半句坏话。”
立光笑,“你想想,有没有可能,错的都是对方?”
“当然可以,全凭当事人的智能去到什么地方。”
他们道别。
丽文正松一口气,起码十年内都不想再婚,而她有把握,在未来三年内忘记王立光这个人。
她直接回公司。
电梯在十二楼停止,两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客进来,其中一个忿忿的说:“你相不相信,他要与我做朋友,你说这是笑话不是,欺骗我,踩低我,利用我,从头到尾,没把我当人看待,没有一天负过做丈夫的责任,身在福中不知福,拿腔作势,尽情放肆,现在,他见我提出离婚,要同我做朋友!”
那位女士歇斯底里的笑了。
丽文不出声。
电梯在廿四楼停止,她看看手表,上班的时间已经到了。
人名册
下个月就要走了。
这次是移民,不知几时回来,林延英在这个大都会生活了廿多年,小中大学均在此间毕业,又工作了好几年,自然临别依依。
她是家族最后一个成员,大姐申请她往加拿大团聚的时候,轻而易举,半年就批准了。
当时她很潇洒地说:“又没有爱人,房子是租的,工作好比鸡肋,身无长物,说走就走。”
于是着手整理身外物。
到那个阶段,才发觉她拥有的实在不少,渐渐眷恋,午夜梦回,感慨良多。
父母于三年前已经赴温哥华,护照快将到手,延英每年都去探望他们一次,一留便是整个月,对那边社会不可谓不熟,她肯定自己会得习惯彼邦生活。
但她舍不得离开本家。
深夜,她犹自坐在露台上喝冰冻啤酒。
睡不着,无事可做,她取过手袋,整理内容。
时代女性的手袋越来越重,一日延英好奇心起,秤一枰它的重量,这才发觉它重达两公斤,即接近五磅。
难怪肩膀都打侧。
幸亏现代女性的得与失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否则准可慨叹至天亮。
延英自手袋中取出一部通讯部,亦即是人名册,里边记录了自初中起她社交网中所有的人名、电话、传真号码,以及地址。
用了许多年了,原先是一册日记部子,厚迭迭,人名并不依英文字母次序填写,胡乱在空位抄上,但因用了多年,熟悉非凡,凭下意识使可翻找。
有时懒,索性把人家的名片用钉书机订上,以致册子越来越厚,封面几乎合不拢。
有些人名与号码因为变迁、更改,用红笔划掉的有,用黑笔打叉涂掉的亦有,整本册子,每一页都似新派书,彩色缤纷。
一年比一年更舍不得丢弃,直用了这些年。
册子角落崩坏,用胶纸糊着,像受了伤。
角落还画着若干漫画,从此可以看到潮流变化:开头是史诺比,后来是叮当,再跟着是加菲猫。
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成熟期,旧物保存下来的实在不多,这本日记册子,肯定会伴延英到老。
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纪念价值。
今夜,把它拿出来,是想趁空档把内容检查一次,看看有什么错漏。
同事已经为她饯行,走得近的朋友都有所表示,但延英恐有沧海遗珠,挂个电话辞行也总好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