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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良笑起来,想象力如此丰富,真可以去做电影编剧。

  那位管资科的小姐搭讪问:“有什么好笑的新闻?”

  “没什么,”子良说:“我笑自己笨。”

  那位小姐慧黠地答;“懂得笑自己笨的人,通常还真算是聪明人。”

  子良笑笑,不语。

  他在人事部查到了梁忠住宅电话与住址。

  以什么名义去探访他好呢?子良同他根本不熟。

  那天晚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子良正憩睡,忽然发觉自己来到一所华厦,看到了事情的三个主角。

  只见丑的林子良带着俊的林子良进屋,楼上传来浓得化不开的娇俏声:“谁来了?”

  丑林子良脱口答:“子良。”

  立刻有倩影自大理石楼梯飞奔下来,她穿着乳白色真丝袍子,满脸欢欣,及至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丑的林子良,面孔上的欢愉刹时凝住,转为冰霜,只睨了那个俊的林子良一眼,随即慢慢走回房去。

  女子毫不掩饰她那厚此薄彼,丑子良顿起疑窦,盯着俊子良。

  不好!年轻的子良在梦中大喊一声,他惊醒了。

  一额头的汗。

  第二天他就买了巧克力及水果去看梁忠。

  梁忠一见他,马上咧开嘴笑,一副“听故事来了”的表情。

  子良有点惭愧,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梁忠的环境比他想象中的好,小小公寓一尘不染,梁太太十分客气,斟出茶水,随即回避。

  梁忠离职后精神松弛,平易近人,大异其趣。

  “真巧,”他说:“竟有三个人同时叫林子良,其中一个,是衣冠禽兽。”

  忠伯仍然喜欢用这种夸张的字眼。

  子良打蛇随棍上,“上次我们说到——”

  忠伯说:“你应该猜到发生了什么?”

  子良点点头。

  忠伯呷着咖啡,不再言语。

  过许久他才说:“两个子良,其实是同系同学,他也有错,他不该把他住家中带。”

  子良经轻说:“也许,他想炫耀美貌的未婚妻。”

  “财不露帛。”

  “他还年轻。”子良说。

  “是的,年轻,沉不住气。”

  子良长嗟一声。

  “林公远一直不赞成儿子这头婚事。”

  子良轻轻说:“是因为女方出身不好吧。”

  “是,她是欢场女子。”忠伯好奇,“你怎么知道?”

  子良不出声。

  他颇有点第六感,一帧照片已经可以给他许多提示。

  “她纯是为林家的钱。”忠伯恨恨地说。

  子良温和地劝:“为着钱也是很应该的,他有钱,她有他要的姿容,平公交易,你不能说他吃亏,因为她也付出不少,。”

  梁忠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理论,不禁一怔,细想,又觉得有理,不由得说:“你同情这种女子?”

  子良客观地说:“试想想,林家有的是财,取之不竭,损失实在有限。”

  “他们总共同居了一年,另外那个林子良便介入,造成悲剧。”

  “怎么样的悲剧?”子良按捺不住。

  “你可去查旧报纸,对宇宙公司来说,那是天翻地覆的一天,我把日子记得清楚,那是六O年五月三十日。”

  子良把日子记下来。

  梁忠感慨,“今日都没有人记得了,公司里像你这样的年轻职员占大多数,当年还不过三四五六岁,怎么会有印象?由此可知,什么都会过去。”

  梁忠吸一口烟,呷一口咖啡,怔怔地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子良:“做什么事,都不应太冲动吧?”

  子良告辞。

  人的情绪往往一时难以控制,若凡事都能冷静处理,也不会有战争了。

  他到图书馆去查缩微底片,终于看到了六O年五月三十日发生的新闻。

  当时他并无太大的震惊,回到家中,斟出冰冻啤酒,将新闻细节逐一拼凑起来,才紧张得透不过气。

  他尝试把当夜发生的事编成一个独幕剧。

  地点:林宅华夏。

  人物:丑林子良、俊林子良,与他们的情人李敏儿。

  时间:台风夜。

  幕拉开的时候,玻璃长窗外横风横雨,李敏儿悄悄摸黑自二楼下来,手上挽着沉重的化妆箱。

  走到大门口,刚预备溜走,忽然之间,灯火通明,林子良站在大厅中央,冷冷看着她。

  “有地方要去吗?”他讽刺地问。

  她用力拉门,门紧紧锁着。

  她冷笑一声,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双手紧紧护住八宝箱。

  他点点头:“细软,都收拾好了吧。”

  她没有作声,仍然轻蔑地冷笑。

  林子良一步一步走近她,一拐一拐,要到这个时候,旁人才发觉,他是个跛子。

  此刻,他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看上去更可怕丑陋,李敏儿却无动于衷。

  “你想一走了之?”他咬牙切齿。

  李敏儿的回答带黑色幽默,“是,我确想一走了之。”

  “那么容易?”

  李敏儿摊摊手,“走我是一定要走,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很明显,她已经豁出去了,一切不在乎,语气充满挪揄。

  “你决定跟他走?”林子良的声音颤抖。

  “是。”

  “为什么?”

  李敏儿忍不住大笑,“你真的要知道吗?不大好吧,对你来说,都是侮辱呢,最主要的是,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快活。”

  林子良的声音抖得更厉害,“那,我呢?”

  “你?”李敏儿诧异,“你有的是钱,你可以随时再买一个人回来服侍你。”

  “求求你,不要走。”林子良哭泣。

  李敏儿不以为动,“快把大门打开,你把门匙藏在何处?今夜不走,明夜也会走,你无权禁锢我。”

  “真的不能答应我?”林子良苦苦哀求。

  李敏儿变了语气,“我求你放过我才真,另外找一个人吧,我无法再留在你身边。”

  “无论怎样都不可以?”

  李敏儿摇摇头,“即使你拿抢指着我,林子良,我情愿你把我脑袋轰掉。”

  她脸上露出极厌恶的神色来。

  林子良沉默了。

  “开开门。”李敏儿还企图说服他。

  “他在门外等你。”

  李敏儿不置可否,挽起化妆箱,走到大门前,忽然取起大花瓶,朝玻璃长窗摔过去。

  玻璃窗碎裂,风雨涌入。

  李敏儿想自玻璃窗钻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子良扑过去,他手上持着一枚钝而重的物体,呵,是一只铜的纸镇,他将它击向她脑后,一下又一下,血,似浓稠的颜料般涌出,她倒了下来,仍然照样奋力爬向窗口,死,也以要死在外边。

  林子良停了手,恨意中添了悔意,他留不住她,要了她的命赔上自己的命也是枉然。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林子良带着警察赶至,他们撞开了大门,他们逮捕了跛的林子良。

  幕急下。

  子良掩住脸。

  根据接着的新闻报导,子良知道李敏儿并没有死亡,她头部受重创,但是在医院复元,凶手林子良被判入狱三年,林公远出尽百宝都无法替儿子解脱罪名,当时就心脏病发逝世。

  而那个英俊的林子良,等尘埃落定之后、一走了之,影踪全无。

  法律没有叫他负任何责任,故此,他也不打算负任何责任。

  出狱后,林子良承继父业,一直默默为公司赚钱,业绩扩大了三十倍。

  他始终没有结婚。

  也不再轻易亮相。

  公司里见过他的人寥寥可数。

  不知廿年后他有没有变得更丑、更可怕、更孤僻。

  但是他的确是一个做生意的高手。

  星期一,子良上班。

  上午十一时正,他接了一通电话;“是财务部的林子良先生吗?我们这里是董事室,林先生要约见你。”

  子良一怔,“有什么事?”

  “我们不方便问,请问阁下明早九点正有空吗?”

  “有。”

  “那么约会订在明早,还有,林先生吩咐,这次见面,你毋须知会上级。”

  “知道。”

  明早九点,林子良会晤林子良。

  他为什么要见他?

  是为着大家都叫林子良?

  子良自问不过是个低级职员,上级很少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不过,谜底在明天九时正便可掀开。

  一宿无话。

  第二天他一早到了公司。

  九时正乘电梯往十三楼董事室。

  一进接待室先有小秘书来招呼。

  随即大秘书迎出来笑着说:“林先生早。”

  这位大秘书,地位可要比闲杂部门的小经理高上若干等级。

  “请进来。”

  林子良跟着她走进董事室。

  一进门子良便看见个五短身材的人拄着拐杖靠大玻璃窗背着客人站看着风景。

  是他了。

  他蓦然转过头来,子良与他打了个照脸。

  他头发斑白,脸色黝黑,并非俊男,但是子良亦不觉得他特别丑,时代进步,人们注重一个人的内涵已多过外表。

  他有一双炯炯有神洞悉天下事的眼睛。

  子良必恭必敬地说:“林先生早。”

  他笑笑,“你叫林子良?”

  子良答:“正是。”

  “与我同名同姓,祖上籍贯何处?”

  “原籍安徽,不过祖父那代,经已移民加拿大。”

  “那我们不是同乡。”

  子良欠一欠身。

  “你在财务部工作。”

  “是。”

  “好好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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