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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新开的夜总会,叫弟弟斯。
老上海恐怕都会颔首道:“呵,弟弟斯。”
可是一坐下来,就知道两者之间大有分别,虽然沿用同一名字,性质首先不一样,旧弟弟斯是间咖啡馆,这一间,是夜总会。
可是,刘宣仁宣真两兄妹,还是急急地把父母请来观光,并且兴奋地问:“象不象,象不象?”
刘父只是笑笑,不想扫他们的兴。
“爸,来,同妈妈跳个舞,”宣真把父亲拉出去。
刘父问妻子:“还记得四步吗?”
刘太太很幽默:“我试试看。”
他俩下了舞池。
刘先生见儿女不在附近,便发表意见,“瞎怀旧,乱来一通。”
“是吗,”刘太太笑,“我倒觉得灯光装修有一丝半丝相似。”
“差远了,”刘先生感喟,“时间过得真快。”
刘太太赶紧给他接上去,“真不晓得当中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
一侧身,看到个穿红裙女孩子,正与男伴翩翩起舞,那娇俏的姿势,那银铃似笑声,都叫刘先生蓦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人埋在他心底已有一段时候,真没想到,会在最没有防备的一刹那,被掀澄出来。
他认识她的时候,还是小刘,刘志昌,而他妻子,当年的同学,人称小张,张笑芳。
他的心微微牵动。
那么多年的夫妻了,刘太太与丈夫心念相通,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瞥到红衫一角,已经心中有数,“呵,”她冲口而出,“朱曼曼。”
刘先生一惊,回过神来。
对,是象朱曼曼,所有穿红衣的娇艳的少女,都似他心底的朱曼曼。
表面上不露出来,“你说什么?”
他终于勉强与妻子跳完一只舞。
刘太太看丈夫一眼,再也没讲话。
回到座位,他对子女说:“喝了两杯香槟,竟有点头晕。”
宣仁连忙说:“那么爸妈先回去休息吧。”
刘太太自无异议,“你们也别玩得太晚。”
回家途中,两夫妻不发一言。
到了家,刘太太温和地对丈夫说:“小刘,早些休息。”
这些年来,她都叫他小刘。
曾几何时,岁月暗渡,小刘已变老刘。
不过在回忆中,他还是年轻的,比此刻的宣仁还要小几岁。
他,张笑芳、朱曼曼,还有沈仲明,都是同系同班同学。
下了课,放假,有余钱便往弟弟斯喝咖啡。
娇矜的大学生身分,尤其以曼曼家境最好,讲究穿同吃,是被纵坏的一群。
弟弟斯是贵族化咖啡厅,刘志昌记得他最喜欢的背境音乐是天堂里的陌生人以及月色湾。
同时下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分别,模模糊糊的有些抱负理想,隐隐约约地恋爱了。
朱曼曼同沈仲明是一对。
仲明高大、英俊、功课好、品格上佳,真是个好青年,又是位体育健将,也只有他,才配得起曼曼。
而刘志昌与张笑芳又是一对。
他们四个人时常结伴在一起约会。
回忆到这里,思潮被打断,刘家一对子女笑谈着回来了。
“噫,爸爸还没睡。”
“这就睡了。”
回到房内。只见笑芳早已熟睡,才沐过浴,身上有痱子粉或花露水香。
刘志昌靠在另一张单人床上,半晌,笑芳转个身,朦胧问:“在想什么?”
“往事。”
笑芳靠起身子来,“你指曼曼。”
“是,”夫妻俩感情好,没有什么不能向对方承认的,“这些年来,竟没有曼曼半丝消息。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笑芳索性起床,“唉,见了面也认不出来。”
“真的,她在我心目中,永远只有二十岁,我们最后见她的模样。我同你,会老,甚至宣仁宣真他们,也会老,只有曼曼不会老。”
“睡吧,小刘,时间不早了。”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同宣仁说几句话。”
刘志昌靠床上,睡着了,一睁开眼睛,就发觉置身在弟弟斯。
笑芳就坐在他旁边。
曼曼在他对面。
呵曼曼同他印象中一模一样,长鬈发,薄妆,红色白点衬衫,白色旗袍裙,半跟鞋。
此刻的她,不知恁地,急躁不安,坐立不定,频频看腕上的一只浪琴手表。
只听得笑芳说:“仲明快来了,你先喝口咖啡。”
“不,你不知道他最近有多怪。”曼曼答:“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日日夜夜不见人影,我怀疑他另有女朋友。”
笑芳一怔,连忙赔笑,“你疑心太大了。”
可爱的笑芳,圆面孔,穿着藏青色水手服,比起曼曼,亳不逊色,却是另外一个味道了
志昌听到这里,也连忙说:“曼曼,仲明不是那样的人。”
曼曼气鼓鼓说:“今天,他若是又失约,我必不放过他。”
笑芳抬起头,“来了,仲明来了。”
是仲明,他手持网球拍,匆匆赶到,满额汗珠,顺手抄起曼曼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志昌注意到他的脸色惊疑不定,可是他掩饰得很好,一手拉起曼曼,与同伴们说:“我们要去看电影。”
曼曼又嗔又喜,连忙跟着他走了。
笑芳对志昌说:“仲明是有点不安。”
志昌心中也有这个疙瘩:“他有心事。”
“不会是第三者。”
“不会,看样子,是一个比男女私情更大的事件。”
笑芳收敛了笑容。
她象是隐隐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故此脸色变得煞白。
“小刘,小刘。”有人推他。
刘志昌睁开眼睛,“笑芳。”他又回到自己家来。
“你还没换睡衣哪。”笑芳嘀咕。
“呵,是。”他讪笑。
“做梦了?”
“是。”
“梦见朱曼曼?”
“还有仲明,还有你、梦中我们都还年轻。”
“实不相瞒,我也常梦见他俩。”笑芳唏嘘。
刘志昌握住妻子的千,“我同你特别幸运。”
笑芳淡淡地笑,“那是因为我与你胸无大志之故。”
志昌低下头。
他怎么能同沈仲明比。
他抬起头,“还记得弟弟斯最后一次聚会吗?”
笑芳点点头。
四个人,圣诞夜,吃大菜。
整夜沈仲明都神色不安,曼曼兴致极高,一直在说她打算在过了年与仲明订婚。
笑芳左眼角一直跳动,传说这是不祥之兆。
空气中有一股难言的紧张味道。
刘志昌对妻子说:“那顿饭之后,谁也没再见过沉冲明。”
传说就在当日深夜,他在宿舍被抓走,理由:参加不合法政冶活动。
沈仲明失了踪。
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若干活跃的大学生时常有这样的遭遇。
可是他们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这么近这么亲的人身上。
精神最受打击的是曼曼。
她想尽办法要营救沈仲明,但是得不到家长的支持。
精明的朱家在那个时候已经看出时势不对,决定举家移民南迁,先在香港逗留一段时期,然后赴美国定居。
曼曼坚决不肯走,她要等沈仲明的消息。
“可怜。”笑芳忽然说。
“睡吧。”刘志昌觉得非常非常疲倦。
笑芳说:“早晓得,才不跟宣仁他们去那个新弟弟斯。”
真是,勾起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那边,宣仁宣真两兄妹也还没睡。
宣真说:“爸好象不欣赏弟弟斯。”
“他大概觉得不象。”
“爸青年时是苦学生,也许不常去那种地方。”
宣真又说:“比起他们那一代,我们真幸福,一切都是现成的——当然,父母已经打下江山,留待我们享用。”
“是呀,听母亲说,甫抵港时连电冰箱都属奢侈品,买不起,夏天怕牛油融化,只得浸在冷水里。”
“不可思议。”
“那时乘一次飞机,算是大事,人们一出国,简直少小离家老大回,那比今天,一年往三五次是常事。”
“妈最能熬苦。”
“堪称是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好主妇。”
“又有生产能力,她退休才四年。”宣真感喟,“真不知拿什么来同妈妈比。”
笑芳没想到有人要同她比。
青年时期她不算出色。
学校里标致人儿多得是。
一则她家境较差,二则上头好几个哥哥,家长重男轻女,从来没想过她会成才,自然也无暇栽培她心身,一贯将她踩在底下。
乐观的笑芳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那是生活中的缺憾,她至害怕的事,却是失去志昌。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几乎看着志昌自她怀抱中逐寸逐寸溜走。
那才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笑芳记得沈仲明失踪不久,朱曼曼崩溃,变得颓丧不堪,她开始酗酒,最后,不知自何处取得一瓶安眠药,统统吞下胃中。
志昌一向是众人好朋友,闻讯赶去,在医院里,笑芳目睹痴迷的曼曼搂着志昌哭泣不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她一直叫“仲明,仲明”。
那一段时间里,志昌天天与曼曼在一起。
连志昌也迷惑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呢。
他冷落了笑芳,搁置了学业。
曼曼出了院,他仍然追随着她。
四个年轻人,一个失踪,生死未卜,另外三个憔悴消瘦,不似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