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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心念一动,“是母亲吗?”

  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因病逝世,医生一早已经把真相公布,母亲一直很勇敢地与病魔纠缠,可是终于也知道不行了,把阿姨们叫来。把略好的衣服分掉。

  她只是不舍得和平。

  “和平,”母亲说:“妈妈看不到你大学毕业与结婚生子了,有点不放心呢,真是没奈何,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落下泪来,“和平,请记住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可是也要提防坏人。”

  和平怀念她,至今想起母亲,总要伤心。

  “妈妈,是你来看我吗?”

  没有回答。

  和平轻轻说:“妈妈,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丰足充实,妈妈,你在天之灵保佑我恢复视线。”

  那股香气隐没了。

  和平忍耐着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还要长。

  同事们由天天来变成隔天来,最后医生宣布拆纱布时,连咪咪都不在。

  医生宣布的消息坏透了,第一次手术失败,需要再做一次,和平闻讯十分平静,可是医生走后,他失声痛哭。

  正觉孤寂彷徨,那股香气又来了,似围绕着他,像安抚他。

  和平渐渐平静下来,“假使不是妈妈,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来访。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东京数日,走前连收拾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回来再同你赔罪云云。”

  “呵没关系。”

  然后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术一定能做好。”可是声音里没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术之后,和平决定回家休养。

  同医生吵得很厉害。

  “也许我的视线永远不会恢复,我不能在医院里过一辈子。”

  医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独自住在小小公寓内,他记得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总比在医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鱼及喝咖啡。

  钟点女佣会为他做一些简单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车与司机会来接他往医院诊治。

  这次手术再不成功,就会成为废人了。

  和平变得沉默、固执,脾气也坏起来。

  咪咪公干返来,即时去看他,他一打开门,把咪咪吓一跳,短短数日,蓝和平似变了一个人。

  只见他于思满脸,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时双手摸索着活脱脱似个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溅有咖啡渍子。

  公寓没开窗,空气也不流通。

  震惊之余,咪咪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离去之后,和平发脾气,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累极而睡。

  是轻轻的音乐把他唤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十成是他的幻觉,不过和平心平气和起来。

  这样不懂得忍耐,算是什么好汉呢?

  他起来,发觉音乐是真的,并非幻觉。

  谁开了收音机?钟点女工来过,已离去,不会是她,那么是谁?真是他自己忘了关。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现在还要怕碎片刺破脚底。

  他扒到地上去拣拾,地下一尘不染,咦,怎么一回事?再摸桌上,发觉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来天使帮他。

  他长叹一声。

  公司最长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观起来,之后怎么办?

  英雄只怕病来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无线电报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过两天,是拆纱布的大日子。

  和平紧张得不得了。

  无端端手会颤抖,额角冒汗。

  他并没有自医生处得到任何保证。

  这是蓝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听天由命。

  不过,和平没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即使该日重来,他也会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困在车厢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来了。

  和平对她很冷淡,他说:“你放心,我这里有天使帮忙。”

  咪咪吓一跳,呵和平精神压抑过度,有点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辞走的时候有点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谁,谁替他开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热茶,听街道上的市声。

  心境仿佛又有点进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壶新鲜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扬声:“你在屋内吧,怎么进来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买来新的吧,还有,女佣人不知道我爱吃蓬莱米,你是怎么晓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旧没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这是由衷的话。

  都不来了,都各有大事待办,忙得不可开交。

  说真了,一个人的知心朋友,其实不过得他自己一人罢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着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开了录音机,本来打算听的是一段轻音乐,可是传入耳朵的却是激奋人心的快乐颂。

  和平诧异,这难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关了录音机。

  有人按铃,呵,访客来了。

  和平摸索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邻居方太太。

  “蓝先生,明日赴医院拆线吗?”

  “不是拆线,而是拆掉纱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爱的老妇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脸了。”

  说得也真是,已经一个月没好好洗脸,和平多想用一块药水肥皂,把面孔擦得干干净净。

  “祝你早日重见光明。”

  “谢谢你,方太太。”

  “我替你带来一些糕点。”

  和平接过。

  “对了,”他想起来,“方太太,你有没有见到有人在我门口出入?”

  “我并无常常出来张望,蓝先生,我像是那样多事的人吗?”

  “当然不是,谢谢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发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头发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开兰石雕中的圣母,眼睛里充满悲恸,怜我世人,苦难实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亲也十分年轻,他长大了,母亲却没有老,每次在梦中见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岁,母子年龄越来越接近,终有一日,他看上去,会比母亲更老。

  电话铃响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问,“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运。”

  “我们都为你祈祷。”

  和平不语。

  “有没有看到报上有关你的特写?”

  “你愿意读给我听吗?”

  大眼说:“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从头到尾没露过脸,应当由她向你读出该文。”

  “大眼,不要紧啦。”

  “和平,你是个好人,可是经过此事,你也总得学会计较一点。”

  “不,大眼,经过此事,我更彻底的了解到,世事并无什么值得计较。”

  “明日我到医院来陪你。”;

  “对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较忙,走不开,你会明白的吧?”

  “我当然会。”

  可是挂上电话,蓝和平长长太息一声,不,其实他不明白。

  他听着收音机里报时,宝贵光阴就此流过,傍晚,张元冠拨电话来问好,讲了两句,旁边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识趣,挂上电话。

  他握紧拳头,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会顺利度过,他会如常过生活,这一个月的苦难,将成为历史。

  他在十时许堕入梦乡。

  在梦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来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泪来,他的意志力在这种时分特别轻弱,老实说,他不介意与母亲早日见面。

  和平被门铃唤醒。

  噫,迟起了,司机已来接他。

  他去开了门,叫司机等一等,进房换衣服,一伸手,发觉衣履均已为他准备好。

  他无暇多想,略为梳洗,己随司机出门。

  天雨,司机咕哝:“苦了学生们。”

  想交通必定混乱。

  到了医院,医生已在等他。

  “蓝先生,请躺下。”

  和平暗暗祷告。

  纱布被锋利的手术剪刀剪断,一层层剥开。和平的心怦怦跳,终于,他看到强光,本能地伸手去挡。

  医生护士齐齐欢呼。

  和平紧握其中一人的手,“谢谢,谢谢。”

  那是一双柔软的女性的手。

  和平顾不得冒昧,落下泪来。

  “看到我没有?”双手的主人轻轻问。

  和平拼命点头,“看到,看到。”

  其实说完了,焦点才聚合,和平看到一张俏丽的鹅蛋脸,大眼睛中充满悲恸。

  呵,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这是哪一位医生或是看护?

  “蓝先生,你暂时每日仍需敷上纱布若干小时。”

  和平心满意足,心甘情愿接受安排。

  这时,医生笑问:“你认识这位小姐吗?”

  和平摇摇头。

  “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徐南宁小姐。”

  和平很讶异,她是谁,怎么会在病房里看他拆纱布?

  而那言而无信的大眼,说要来却不来。

  这个时候,那位徐小姐笑了,她说:“蓝光生不记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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