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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中往往没有什么可说。

  咏诗情愿读信。

  “咏诗,想回来见你,又不敢,怕一回家,心就似野马般奔向快乐草原永不回头,原来我是那样讨厌读书,始料未及,不要笑我,今日是阴历十五,晚上月亮会圆,假使有月亮的话。”

  “咏诗,今日在书店看到一只玻璃纸镇,觉得别致可爱,买来送你,已另外以空邮寄出,请查收,它与你一般剔透通明。”

  翌日便收到礼物,是快速邮递送来的。

  那是一座水晶堡垒,约一掌高。

  咏诗回信:“你是想我进去,还是出来,抑或,站在外头,纯粹观赏?”

  “咏诗,做人生观光客永远最高贵,可是有时不得不参予其中,奈何。”

  咏诗看到这里,合上周哲文的信,蓦然抬头。

  噫,这根本不是周哲文的口气!,

  当时她太沉迷写信覆信,根本不去追究,也不想细究。

  现在把信成迭取出细阅,才发觉信不似出自哲文手笔。

  不过,人是会变的。

  章咏诗刚自学校出来,何尝不是蹦蹦跳,活泼泼,当时,母亲同她说:“咏诗,庄重些,我怕人家说你是十三点。”到了今天,咏诗沉默得被同事认为城府太深,人怎么不变。

  但是现在周哲文已经不在,咏诗把自己抽离了来看这些信,才开始讶异这一年他变得前后判若二人。

  “咏诗,结婚也是好的,我总希望家中黑压压都是孩子,成日价鸡犬不宁,那样,日子容易过,只要弟弟不发烧,妹妹晚上不哭,已经是上上大吉,然后,他们长大、读书、创业、嫁娶,嘭,我们老了,我喜欢这种天理循环,正常的生活。”

  咏诗曾为这封信笑得落泪。

  周哲文会有这样的情怀吗?

  她与他认识才九个月他便到纽约去了。

  印象中周哲文热诚、爱玩、活泼,俊朗五官充满阳光,使人忍不住想接近他。

  咏诗可没想过要结婚。

  也许就因这样,才赢得他的好感。

  咏诗喜欢哲文开朗的性格。

  但正如一切大快活一样,周哲文有时会有点肤浅。

  直到她收到这些信,她才把那个观点改过来,同时,她也不自觉地,轻轻地爱上了周哲文。

  咏诗蜷缩到床上去。

  年轻男女走在一起,分手,是很普通的事。

  咏诗的家人见咏诗久不提起周哲文这人,满以为他们已经分开。

  咏诗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周氏。

  许多事,都放在心底好了。

  每个星期六咏诗都会接受男生或女生的约会,吃一顿饭,喝杯酒,天南地北,聊个痛快。

  但是感情生活却乏善足陈,一片空白。

  夏季,某一日,秘书同咏诗说:“章小姐,有位冯先生今朝找过你两次。”

  “是哪间公司的?”

  “私人找。”

  咏诗想一想,她并没有姓冯的朋友,待有空才覆吧。

  隔了一日,电话又来了。

  咏诗正忙,抬头说,“我耽会打过去。”

  事后又忘了。

  那日傍晚才想起来,只得明日请早。

  她倚在露台看街景,电话铃晌了。

  “章小姐,我是冯渊。”

  就是那位冯先生吗,声音好熟,他从何处找来她公私两个电话号码。

  他笑笑,“你忘记我了。”

  咏诗想起来了,立刻说:“不,我没有,你是哲文的室友。”

  “章小姐好记性。”

  “你在本市?”咏诗好奇问。

  “不错,我毕业了,返来工作。”

  “呵那多好,医务所几时启业?”

  “已经开始营业了。”他把地址说一遍。

  “冯先生,有空大家见过面。”

  “下个礼拜行吗?”

  “呃,我查查空档才覆你好吗?”

  那边不欲勉强,便岔开去说别的:“日子过得真决,哲文去世已一年多。”“是,你怀念他吗?”

  “我还穿着他送我的凯丝咪外套。”

  咏诗轻轻叹口气,不欲多讲。

  对方见没了话题,问候两句,挂了电话。

  咏诗看看记下的地址,搁到一旁。

  她并没有再同冯医生联络。

  偏偏是热天易伤风。

  秘书同她说:“隔壁有位王医生,给的药,吃一天就好,何不去看看。”

  “一天就好?”那么大的诱惑。

  咏诗放下文件,立刻走到隔壁。

  没想到走廊那一头有两间诊所,两位医生,一位姓王,另一位姓冯,叫冯渊。

  名字好熟,咏诗嗯一声,是他,是哲文室友,没想到与她也是邻居。

  反正看医生,不如看熟人。

  咏诗推开冯医生诊所玻璃门。

  候诊室一个病人也没有。

  “医生不在?”

  看护答:“在,这位小姐什么事?”

  呵,生意那么差。

  咏诗笑道:“我感冒发烧。”

  看护也笑,“小姐,冯先生是心脏科医生,不看感冒。”

  原来如此,又冒失了。

  咏诗马上说:“对不起,失敬。”预备撤退。

  可是身后有一把声音喜悦地说:“咏诗,是你。”

  咏诗转过头去。

  她看到一位五官清矍的年轻人。

  “冯医生?”

  “正是在下。”

  她与他握手,“幸会幸会。”可是,他怎么一眼就知道她是章咏诗?

  冯氏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看过你许多照片。”

  咏诗叹气,是,她有空总寄照片给周哲文。

  冯医生温和地笑,“其实,我也懂得诊断伤风。”

  咏诗抬起头来,不知痣地,语气骆纵,同平日的她大有出入,“我要吃了一天就好的药。”

  冯医生笑,“我试试看。”

  咏诗的伤风要捱过周末才痊愈,可是她见了冯医生却不止一次。

  严格来说,他们不过通过两次电话,可是咏诗待他不客气,一说就说心中话,异常写意。

  病好之后,他约她听音乐。

  坐了廿分钟,咏诗便说,“那几把梵哑铃像杀鸡。”

  以前她会忍耐到半场休息时才找个婉转的借口。

  冯渊笑笑,陪她离去。

  他俩去看了场精彩的科幻电影。

  咏诗说:“形式不重要。质素至要紧。”

  冯渊颔首。

  “无论做什么,总要做好它。”咏诗还补一句。

  隔不多久,咏诗的母亲便问,“你找到新朋友了吧。”

  咏诗一怔。

  奇怪,难道看得出来?

  “气色好多了。”

  “是个普通朋友。”

  “别太挑剔人家。”

  这句话另一个意思是“人家不嫌你就好”。

  母亲太希望看到咏诗成家。

  她又说:“过去的事,不要去记得它。”

  咏诗抬起头来。

  呵母亲大约都知道吧,瞒不过她的法眼。

  “有机会让我见见他。”

  忽然之间,咏诗觉得这不过是母亲一个卑微的愿望,于是说:“一定。”

  母亲从来没见过周哲文。

  没想到冯渊先把咏诗请到家里去。

  那是一间老房子,装修却是簇新的,老佣人做了极精致的三菜一汤,冯渊的母亲已经去世,只余父亲,对咏诗非常客气,与她谈了一会子唐诗,喝了碗汤,便退到书房去了。

  咏诗喝多了一点香槟,只觉十分松弛,到偏厅坐下听音乐,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冯渊把窗帘拉开一点,“咏诗,来看这月亮。”

  咏诗过去张望,“嗯,真美,那么大那么圆,你看,那里是桂树,那个是吴刚。”

  冯渊忽然想念母亲:“家母已不能赏月。”

  咏诗很坦然说:“可是她已与日月同在。”

  “你真的那样想?”

  “当然,她已经天眼通,无所不知。”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因为这个世界的事已不再使她烦恼,而且,世间数十年不过短暂匆匆,彼此很快就可见面。”

  冯渊点头。

  咏诗觉得是时候了,她轻轻说:“那些信,是你写的吧。”

  冯渊转过头来。

  “哲文给我的信,全由你代笔吧。”

  他不语。

  咏诗说:“没关系,告诉我好了,我一早已知道。”

  “是,”冯渊说:“的确出自我手笔。”

  “谢谢你。”

  “不怪我冒昧?”

  “那些真是好信。”

  “咏诗,你文笔也极佳。”

  “信呢?”

  “你叫我丢弃。”

  “你有无扔掉?”

  “没有。”

  “有没有带回来?”

  “一共五十二封,全收在一只盒子里。”

  “你怎么会回答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开头是因为哲文没有空,他请我代答。”

  事实并非如此。

  周哲文连信都不拆,随意扔在客厅的茶几上。

  这个人一到纽约,已把女友丢在脑后。

  冯渊不敢说出来,怕咏诗窘。

  “你是基于同情吗?”

  “不,是因为你的信写得实在好,我渴望读,也渴望回复。”

  他问周哲文:“我可以读这些弃信吗?”

  “请便。”周哲文头也不抬。

  以后,凡是章咏诗有信到,先在茶几上放几日,冯渊见无人理会,才拆开阅读回覆,没想到一年就是这样过去。

  “周哲文这个人——”咏诗说到一半。

  冯渊给他接上去:“他不是一个坏人,可是,他也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咏诗亦觉得这样的批评很中肯。

  她低下了头,“那样年轻且有前途的生命。”

  “是,真可惜。”

  咏诗说:“家母想见你。”

  “我随传随到。”

  真奇怪,这一对男女,在没有见面之前,已经通过好几十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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