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六千。”
“很公道,不过那么熟了,给个九折如何?”
“不二价。”我说:“我起码还要在这件衣裳上下十个小时功夫。”
她把衣服脱下来,写支票给我。
“多谢。”我说。
“圣诞节我可有衣服穿了。”她拍手,转眼又担心起来,“这剩下的一件卖给谁?”
“你放心,不会是你认识的人,不会闹双胞,你该相信我。”我知道她怕什么。
她放心的走了。
我摇摇头。
过没多久,我的店门被推开,那个美丽的女孩子又进来,我略表惊异,她敢情是对我的货色有极大的兴趣。
我微笑的问她:“看中了什么?”
“我的男朋友可是来过?”她急急的问。
我一怔,忍不住反问:“哪个男朋友?”我并没有故意要讽刺她的意思。
她并没有时间来同我介意,她只是说:“年轻的那个。”
我说:“啊,他,是他来过。”
“他说什么?”
“他来买你买走的那只瓶子。”
“啊!”
我希望她觉得惭愧。
但是她没有,她紧张的追问:“你说什么没有?”
“我没有说闲话的习惯。”我声音沉下来。
她松口气,开始有点尴尬,隔一会儿她说:“我很重视他。”
“谁?”这次我是故意的。
“志德。”
“年轻的那个?”我又问。
她听出我不悦,笑了。她笑起来美得惊人,我想这么美丽的人有资格做任何坏事。
我忍不住说:“重视他就该珍惜他。”
她吐吐舌头,俏皮的笑。修长的腿包在牛仔裤中,有说不出的美。
“我与志德是同学…”她说:“嘿,给我一杯咖啡好吗?”
“请自便。”
她仿佛有坐下去的意思,我并不欢迎她。
但是我也不能赶走顾客。
有根多男人对于这样的美女会趋之若鹜,但我却同性相拒,或许有些微的妒忌?
我迅速释然。
“看中什么没有?”
“你有没有得赚?”她忽然问。
“没得赚,何必打开店门做生意?”
她又笑,“你很能干。”
“一点小生意,说不上能干。”她喝完咖啡,站起来,“我走了。”
“有空再来。”我客气着。
她扬扬长头发离去。
下午一个年老印度妇人上门来兜售一些玻璃镯子。
我说不值钱。
她愁眉苦脸站在我面前,恳求说什么价钱都可以。
我被她缠得没法子,“五元一只吧。”
那印度老妇把一包镯子递上来给我。
我数一数,也有三四十只之多。
玻璃镯子很美,手工也狠细,我的思潮飞出去老远,童年时有印度籍小朋友,腕上也戴这种镯子,我曾经希望获得一只,当然人家没有割爱。
又想到印度人到哪里都要摆摊子卖他们家乡的特产,无论是香港纽约伦敦,横巷里总嗅到印度线香味。
我心软下来,取出一张五百元钞票给她。
她道谢而去,沙厘裙已经相当残旧。
开一片小小的店便看尽人生首态,也可以算是值得,我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里过日子。
并不觉闷呢!当初学的是设计,满以为毕业后可以扬眉吐气,在国际上扬名,至少也做一个城里的名人,谁知开店做了老板娘。
名气要来得早,迟来的一点,锋头只使人觉得凄凉,当事人必须太过珍惜这些微的与众不同,特意作出一付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样子,偏偏她二十年前又曾经美丽过,太努力地维持留不住的东西,太勉强太着痕迹,不是凄凉是什么?好比丈夫已变心,为妻的拼命作出贤良之态来缠住那颗心……
我用手支撑着头,等时间过去。
今日没有客人。
我用手指串着玻璃手镯叮叮的转动。
我在锁店门时发觉那个叫志德的男孩子在等我。
“去喝杯东西?”他问我。
“你想知道什么?在这里问也一样,可以省下时间与钞票。”我说。
他一怔。“有没有人告诉你,人太聪明是不好的?”
“看你怎么运用聪明,”我微笑,“像这一次,我便用得很对。”
“你可能会失去一个朋友。”他说。
我又笑,不语。
“你不屑认我做朋友?”他解嘲的说:“是不是我太婆妈?”
“我不会那么说。到什么地方去喝那杯东西?”我不想太伤他的自尊心。
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店坐下。
这个痴心的男孩子不知从何开日才好。
过半晌他说:“她来的时候,是否一个人?”
“我没留意,顾客大多。”
他苦涩的说:“你何必守口如瓶。”
“你又何必知道大多。”
“我不是聪明人。”
“可以学呀!”
“学不来。”
“如果她不是一个人来,你又打算怎么样?”我反问。
他怔住。
“看,没有后果的事,追究也无益,我给你一句忠告:决定采取行动,才去质问她。行动有两种:一:处之泰然,毫无反应;二:与她绝交。无论答案是什么,你要是放得开,就索性干脆不闻不问,你明白我说什么?”
他呆了很久,终于点点头。
“爱她的话,管她是什么类型的人。爱情是盲目的,你何必又张开眼睛,寻烦恼。”
“你真是聪明。”
“聪明人最聪明的地方是看穿世情之后装糊涂。”
他用手撑着头,“理论我是完全明白,但实践起来肯定有困难。”
我笑,“会习惯的。”
“你也是由聪明而转入糊涂的吧。”
我笑而不语。
时间到了,我起身告辞。
有些人是特别喜欢斤斤计较的,谁对不起他,谁不欣赏他,谁不是他的朋友,谁又出卖了他,这位年轻人可能也犯同一的毛病。
我叹日气,还自以为黑白分明,做人认真呢,谁知吃尽了亏。
如果他不学乖,他会失去那美丽的女孩子,此刻,即使只有一半,但一半也还是一半。
第二天店里进来一帮游客。
嘻嘻哈哈,买了不少有东方味的东西,那堆玻璃镯子,以每只三十元售出。
我放仔细了眼光,提防他们顺手牵羊,一边又要同他们说,在香港买东西也断不是漫天讨价,就地还钱。
忙得要命,才做了几百元生意,他们走棹之后我松口气。
我连忙把货物摆回原来的位置,检查下,幸亏没有什么是掉了一块的。
这些美国游客真令人憔悴。
我觉得疲倦,便想提早关门,才站起来,有位中年太太推开我的店门。
这种通常是最好的主顾。我连忙迎上去。
她随意看一看我的货色,伸手指指一件最贵的大花瓶,叫我替她包起来,并不还价。
在付钱的时候问:“有一位司徒先生,是不是你们常客?”
“哪位司徒先生?”又是一个查人的。
“中年,两鬓白,高大身裁。”那位太太形容着。
我一听便有点分数,但面上不动声色。
我假装侧头想了想,笑答:“客人多,记不清。”
她又耐心的问:“有没有一位小姐,二十出头,长得很美,留一把长头发?”
我也摇摇头,“不记得。”
那位太太叹口气。
我微笑问:“你是司徒太太吧?这瓶我帮你提出去。”
“不用,我自己来。”
“小心走。”
她向我点点头。
当然她不会相信我不记得这两个客人,只是我不想牵涉在客人的私事里。
她出门,我替她拉门。
事情很明白。中年太太找中年丈夫,她知道丈夫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这个女孩子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有钱,一个年纪与志趣都与她相近,不易选择。
中年人当然不止带年轻的女友到我这片店来买东西,这位太太四处打听他不知有多少次,她虽然在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消息,但别人未必似我般不发一言。
所以这件事迟早穿崩。
我深深叹息。
真麻烦,总共才两个性别,已经这么麻烦。
我锁门提早回去休息。
我那夜睡得并不好,梦见所有的冤家都聚在一块儿,大打出手。
惊醒后不禁笑起来,这关我屁事,要我关心。
我去开店的时候精神仍然恍惚。
我这些客人来来去去,左右我的精神,我必须要控制我自己。
有一位经纪上门来,他是珠宝掮客。
我说:“老张,你的东西太值钱,我买不起。”
“最近淡,我不得不多走几间铺位。”他无奈。
“我对你的货最感兴趣,摊开来看。”
“有些旧胸针,最近有客人自翡冷翠带回来,那时很流行用银镶半宝石,你或许会买。”
他让我看货色。
真美,又来自那样的古都。
我问:“这东西至少也有纪念价值,是什么人卖出来的?”
“嘿,这是世界性问题,人人都等现钞用,多少名人的后代把字画以至红木家私都卖出来……”
我问:“经济那么拮锯?”
“嗳,你有所不知,套了现款去舞厅跳舞呢!”
“要命。”
“不说你不知道吧?”他笑。
我摇头深深叹息。不肖子孙自古多。
“这几只玻璃鼻烟壶不错哇!”老张说。
“假的。”我笑。
“像你这么老实的人,居然也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