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何以为生?”
“她丈夫剩给她一大笔款子。”
“剩?”我的心一紧,“怎么,他过了身?”
“是的,很不幸,三年前过身,他们极之恩爱,世事往往如此,打打杀杀反而可以做一辈子的夫妻,以他们相敬如宾的一对璧人,就不得长久。”
“他做什么?”我问。
“是个医生,家里很有名望。”
“有没有孩子?”我继续追问。
“没有。”
“那么她目前的时间如何打发?”我很担心。
“开展览呀,一个接着一个……她有朋友吧,总可以消磨。”渐渐声音弱了下来。
大家都觉得很乏味,很惋惜。牡丹忽然不见了绿叶,多么难堪,以后的日子便寂寞下来。
那么美丽的女人,忽然失去了伴侣,一个人守在间屋子里,滋味如何?不过已经三年了,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真亏她熬下来的。
“她先生是怎么过的身?”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苦笑,“癌。”
我缄默。
第二天看早报,看到文艺版大页刊登著有关陈吉永的摄影展,题材非常特别,是世界各地的孩子。我极有兴趣,跑去看了。
成绩平平,一般摄影师用好相机好底片,选个专门题材,都可以使观众略为惊喜一下,开开眼界。手法也还细腻,把孩子们拍得活泼可爱。
她特别喜欢孩子哭的一刹那,猎取不少宝贵的镜头。
正当我在欣赏的当儿,一抬头,发觉她站在门口招呼客人,今天她的打扮完全不同。
平跟鞋,球衣胡乱加外套,一条粗布裤,头发用一条橡筋东起,面孔素净,忽然年轻了,少了那种沧桑,一双眼睛仍然闪亮有神。
我身不由主的走过去,“吉永。”我叫她。
她看着我,展览厅中的光线柔和而充足,我连她的眉毛都可以数清楚。我那一见锺清的神采必然一览无遗,声音温柔得连自己都不置信。
她一霎时没把我想起来,但是她礼貌且矜持地看牢我,一边努力思索。
“林秋里。”我提醒她,“昨夜同学会才认识的。”
“哦。”她应了一声。
我搭讪,“很精彩,要跑遍大江南北才能得到这些照片。”
大概有点陈腔滥调,她没有作答。
我忽然觉得自己站在她面前是多馀的,但仍然鼓起勇气问:“吉永,可要喝杯咖啡?”
“我走不开。”她说。
“我买上来。”我说。
她很犹疑,“不用客气。”
“我这就去。”我匆匆下楼。
买了两杯咖啡,像是干什么神圣的任务,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真是神经兮兮的。
匆匆再上展览厅,把饮料递她手中。
她坐在窗口,缓缓喝一口,说:“正想喝热东西。”
听在我耳中,真是比任何赞美之词都管用。在这个上午,忽然之间,我发觉我在恋爱了,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迅雷不及掩耳,连自己都震惊得呆呆的,行为举止没有平时一半水准。
我终于放下纸杯子,跟她说:“我要走了。”
她轻快的抬起头,“再见。”
她并没有告诉我她的电话的意思。我逼得老起面皮,同她说:“我怎么跟你联络?”
她几乎有点讶异,像是想不出有什么跟我联络的必要。
我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说了一个号码。
我拚死把它记住,发誓一辈子不会忘记。
“再见。”我说。
我像个傻子似的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忽然站住,抬头一看,唉呀,停车场在另一头哪,走错路啦。
我又往回走。心里面有大大的忧虑,小小的喜悦。
我爱上了陈吉永,但是她不觉我的存在。我怎样唤醒她?我如何开口?
我到同学会去商量请吃饭。
主席说:“阿林,一共三百多个会员,试问你怎么请?就算全体人马出席,你也没有时间与吉永说话。”
我怔住,“为什么要这样说?谁说我专请陈吉永?”
“唉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瞒谁呢?爱情与咳嗽,忍都忍不住,那天你初次惊艳,那神情谁看不出来?”
我涨红面孔。
“为什么看上吉永?”主席问。
“你不觉得她美?”我很神往的问。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笑“美是非常主观的一回事。”
“可是她是那么美,”我悠然地说:“任何不相干的人都会发觉。”
他还是单笑不说话。
我吁出一口气。
“我教你一个法子,好教你有藉口接近她,她打算将是次摄影作品出一本集子,你与她联络,说你可以承办这件事,不就得了。”
“可是,”我急说:“我并不会设计呀。”
“说你老实,真的老实,你可以帮她介绍给设计公司呀。”他笑。
“她自己为什么不同设计公司联络?”我问。
他答得理直气壮,“你太不明白女人,事事亲力亲为,女人要男朋友来干什么?”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做这么琐碎的事?”
“这算琐碎?这简直是大前提呢,我认识一位仁兄,每星期买冰淇淋到女友家去,就得开二十公里的车!那家冰店在乡下,可是她女友非那家不吃,你瞧瞧。”
我目瞪口呆的坐在那里。
难怪这么多年我还做着王老五。这些女人真会作贱男人。
随即心平气和起来,如果吉永叫我去买一毛线小吃,我也同她去,只要她高兴,只要她扬一扬嘴角,我已经得到应得的报酬。
真的,我不会介意她差使我做些什么。
我跳起来,“一于如此!”
主席笑着摇头,“恋爱的滋味不好受,苦乐参半。”
我哪里还听得进去,别说参半,参百分一,千分一,也只好这样子,谁叫我爱上了她?
我拨电话上她家,她又一次忘了我是谁。但当我提起那本摄影集的时候,她的兴趣渐渐来了,她不太爱说话,措辞往往非常简洁,只有三五个字,不过我已经非常满足。
我们约好周末见面,在她家里,进行选择相片及文字工作。
事先我做足功夫,先找到杂志社中的朋友,商量一番,免得届时一点头绪都没有,然后才更衣沐浴,专程上她家去。
选衣服的时候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终于穿一件掠皮夹克,我不想大隆重,也不想太轻佻。
她前来应门,穿着一件旧的丝棉袍子,抱只热水袋,热水袋上还有只碎花巾套子,我见了她这种打扮,先是惊喜,一阵温暖跟着缓缓袭上心头。
这是我母亲年轻时代的打扮哩,松松的袍子,滚两道边,因室内热水汀不敷用,都抱一只胖嘟嘟的热水袋。
我一直在微笑,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吉永一定在想:这个人好不奇怪,怎么这样爱笑?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与她坐下,佣人斟上热茶。
屋子是半新旧西式洋房,家具亦半新旧,大方整洁朴素,像她的人。
她取出底片与我研究,我把我那自朋友恶补来的三道班斧施展出来:
“——照片一概放一个尺寸,文字我去找专人来写,以访问记的形式最好,写一万字足够,说明就得由你自己负责。本人照片要不要登?”
她考虑很久,“不必吧,我怕人家认得我的样子。印多少本呢?又要卖多少钱呢?出书之前,要不要先发一些新闻稿?我当然想有人买,筹得现款,捐给保护儿童基金。”
“太好了。”我说:“我会安排的。”
“个人宣传越少越好……”
“艺术是很私人的,不宣传个人,难道宣传群众?”
她笑出来,我看到她笑,整个人便如沐浴在春风里,暖洋洋地,有说不出的舒服,单是盯着她的一颦一笑,已经心满意足。
她说:“也不必假撇清了,就这么办吧,选照片恐怕要一段时间,我手头上有一万多张照片。”
“我们一起挑选。”我道出了醉翁之意。
她竟不拒绝,“那太好了,多一双眼睛会客观些。”
我如饮了醍酬似的,浑身飘飘然。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她前去接听。
她没有说什么,但是在眉梢眼角中可以看得出,这个人是时常打电话给她的,她的双目中有期待的喜悦,无法抑止,我看得呆了。
这是她的男朋友,一定的。
她背着我,“嗯,嗯,我有客人在这里,好,一会儿见。”放下了话筒。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但声音是轻绵绵的,直到回到原来的座位,嘴角仍然荡漾着笑意。
我为之销魂,这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人?
我是否来迟了一步?
不行,在这个阶段,仍然不知道鹿死谁手,我不能气馁,不能放弃,一定要斗到底,何况我已经得到这样好的机会,可以与她一起工作。
吉永跟我说:“那么大概什么钟数你比较方便?”
我说:“下了班比较好,我一天来两个小时,恐怕一星期之后,便可以把照片选出来。”
“太感激了。”她说。
“不算什么,大家做善事耳。”我说。
她送我出门,看样子她是约好了人,就要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