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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小叔躲在人群中偷看她。

  小叔的双目润湿,我知道他伤心了。

  八年,他们曾经在一起八年。

  我们都没有去注意那个新郎,想来他也不会有特别之处,他只是一个幸运的人。

  正当他们站在牧师前面的时候,我们偷偷离开。

  小叔不出声,一路上用脚踢着石子。

  我说:“她离开我们陈家了。”

  小叔讽刺的说:“最多另外买一幅画来装修陈宅。”

  我没有出声。

  我很怀疑是否能够找得到更好的水彩画。

  真的。

  夏之诱惑

  她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女孩子,但她是一个女孩子,她的长发纠缠不清地贴在颊上、颈上,因为汗的关系,她的薄衬衫也贴在她的身上,成为一体,她是这么的年轻,有太阳的光辉自她的双瞳中发出来,一种刺目的光辉。

  珍珠替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小表妹,我们就叫她小鬼。”

  我们坐在一桌吃早餐,她那种百般无聊是显而易见的。

  她把一片吐司翻过来覆过去的看,然后摔在碟子上,睬也不赚它。

  我看看珍珠,珍珠耸耸肩,站起来,我跟珍珠站到震台上去,她说:“这小女孩正在发育时期,像只怪物一样,她妈妈正在更年时期,也像只怪物,老怪物旅游去了,现在你暂时与小怪物相处三天。”

  “珍珠,帮个忙,你就让我住到旅馆去好不好?”

  “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反问。

  “旅馆里杂七杂八的女人最多,你是个最随便的男人,只要是穿裙子的便行,我走了三天,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真的那样卑下?”我微笑。

  珍珠板着脸,“一个可以跟舞女同居两年的男人,我即使爱他至死,我也不会相信他。”

  “珍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哼,‘美得叫我伤心,她美得叫我担心!’不过是假额角假鼻子假奶子的臭货。”

  “珍珠,”我微愠的说:“过去的事你饶了我好不好?谁没有一两件错事?当初叫我坦白的也是你,现在受不了的也是你,你总是这么小题大作。”

  她不出声,“反正我去东京这三天,你好好住在这里,早出早归,不然的话,我再爱你,你当心我叫你好看。”

  “你为什么要去东京?这趟子模特儿出差可以使你赚多少?我双倍还你,我们也不要分离,你看如何?”

  “唐——

  “你要我怎么好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愤怒的进客厅,取过外套。

  “你上哪里去?”

  “上班去!”

  “唐——”

  “什么事?”我问她。

  对不起,唐。珍珠走过来,以她一贯的、模特儿的姿态,微笑得有点僵硬,但不愧是一个美丽的微笑。她吻了我的脸颊一下。

  我发觉小表妹目光炯炯的盯着我们两个,她正在吃一只熟透的桃子,红色的汁水染红了她的唇与颊,她并不介意。我转身走了。

  珍珠的爱给我太多的压迫力。她爱我以全部,我报她以全部,她并不相信。她不但要我的昨日今日明日,还要我的心,我把心给她,她还要我的灵魂,女人都是这样的吧?还是只有美丽的珍珠如此?

  今天下午她便随大队飞东京了,我不便去送她飞机,她也不介意,她答应过我这是最后一次,婚后她将永不再抛头露面。

  这样的应允,出自珍珠的口,那是我的荣幸,她到底是当今数一数二的红时装模特儿,打开杂志,哪一本没有她的照片与名字。

  下班已是下午了,我只觉得天气闷热,要赶回珍珠的家去等长途电话,不然她会生气。没结婚就成为奴隶了成为一个那么美丽女人的奴隶,也是值得的。

  我淋了浴,洗了头,换上一条剪短的牛仔裤,坐在露台上看车如流水马如龙。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黄昏永远是最最寂寞的,露台的栏杆也永远是最最寂寞的,车来车往,一边是白色的车头灯,另一列是红色的车尾灯更加落寞。我从来不在露台上欣赏风景。

  快点结婚也好,天天有个老婆在身边噜噜嗦嗦,头昏脑胀之馀,能够偷生已经不错了。

  有人在我身后开亮了灯,我转过头去。

  那是珍珠的小表妹,她依墙站着,也穿一条剪短的牛仔裤,只是那条裤子实在短得可怕,腿是细长的,圆型的,结实的,少女的腿,晒得棕色。她的头发结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她看着我。

  我也只好看着她。

  “我不喜欢这露台上的风景,”她说:“实在太寂寞了。”

  我非常吃惊她也有这样的想法。这个外表这么野的小女孩子,她懂得什么叫寂寞?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发上喝。

  她说:“香港男人都不喝威士忌,你不怕性无能?中国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性无能,表姊今年三十一岁,你可得当心点。”

  我的一日酒呛在喉头,差点没给她这番话吓得哽死,我的天,这不是小怪物,这是小妖精!

  我淡淡的问:“你几岁?”

  “十七岁。”她说。

  “你撒谎。”我说:“你才没有十七岁。”

  她扬头笑,雪白的牙齿一小颗一小颗,双顿是玫瑰色的,她说:“男人就是这样,告诉他们十七岁,他们偏要往下猜,告诉他们廿九岁,他们偏要往上猜,永远不相信女人的年龄,所以女人永远只好骗着男人。”

  好小子刘标!珍珠还没有这小东西厉害。

  “小东西,”我说:“跟未来姊夫说话,要规矩点。”

  她把腿搁在茶几上,她说:“姊夫算什么?姊夫不是一向最疼小姨吗?有几个哥哥为亲妹子出过力?可是为小姨呀,那可真是五体投地。”

  我看着她,“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天气热,懒得出去,等佣人开饭吃,你爱听,就跟我聊聊,我看你也非常无聊,你若不喜欢,那么请由我自说自话。”

  她是这样放肆,这么的任性,我一生内碰见过多少女人,就是没有她这一型的,可是她还不是个女人,但是她身体每一寸都在说: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忽然变得手足无措了。

  她有趣的看着我,从头看到脚,从脚再看到头。

  “你的头发是费尔沙宣剪的?”她问:“你的手帕是彼埃波曼的?你是个律师?你真与一个舞女同居过两年?”

  天呀,叫我怎么回答?

  我咳嗽一声,想穿衣服出去看一场电影,避开这个小妖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一个这样没有心机的未成年少女身上,我看到了诱惑,一种与性与男女毫无关系的诱惑。我忽然发觉,那是因为她的青春,那是因为我老了,那是因为她有无可抗拒,艳阳一般的青春。

  我也年轻过。十六七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女孩子,她是教书的,我日日到她褛下去等她下来,她不理睬我,可是我耐心的等着她,终于在一个雨天,我等到了她,在伞下,她看见我浑身若落汤鸡般,她也看到了我的青春,她把伞递过,我趁机吻了她,吻得竟这样熟练,一点也不像初吻。

  看了这个小女孩子,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也年轻的时候。

  天气是这么熟。她的身体也这么热。

  珍珠是完全不一样的,珍珠的身材是秀气的,苗条的,她人如其名,就像珍珠,不比这个孩子,有种原始,动物性的味道,要不她吃了人,要不就人猎获了她,使人想起DH罗伦斯的诗。

  “你真的与一优舞女同居过?”她问。

  我点点头。

  “两年?”她不置信:“真的?”

  “一年多。”我反问:“为什么不能是真的?舞女不是人?”

  “她养你还是你养她?那年你几岁?”她直问。

  “那年我廿四岁。”

  “太幼稚了,廿四岁还做这种事,听说闹了很大的风波,连法科也差点不能毕业是不是?那舞女很厉害是不是?你是一时冲动,连真奶于假奶子都分不出,人家还是蓄心跟你捣蛋是不是?”她哈哈大笑。

  我生气了,“这话你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你要是说话不斯文一点,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奇怪,生气了,你做过的事,人家提出来,你就生气了。天下有这么怪的事,大人真是难以了解。我考试不及格,可不介意人家天天提,明明是不及格嘛。”

  我啼笑皆非,“你皮厚!”

  她不响,隔了一会儿,她说:“带我出去喝杯东西,我一定乖,不给你惹麻烦。天这么热,夜这么早,我闷疯了。”

  她真是个妖怪,是的,我也闷疯了。但是我要等珍珠的电话。我是不是真的爱珍珠?她柔滑的肌肤,略有一点松弛的,柔轻的肩膀,美丽的眼波,我应该满足了,她不吃醋时的风情,吃醋时的狠劲,她这么重视我。

  我要等珍珠的电话。

  夜这么热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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