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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她老一直担心请不到假。

  “去两面三刀个礼拜,住格兰酒店。”她已议定全套计划。

  象我们这些人,去十趟欧洲还是巴黎,因为什么都有,因为巴黎美丽,纸迷金醉的艺术之都。

  我们不会去到比香港更落后的地方,如今已宠坏了自己,被蚊子咬一口都大惊小怪,急忙搽几十种药油。我艳羡陶海亚陀这样的历险家,坐一只芦苇船在大西洋飘流一年多,证实了他的理想。还有海洋生物学家,潜入海底拍摄贝壳繁殖真相之类,当然还得担起考古学家,科学家都是伟大可爱的。

  老实说,艺术不过是人类生活中的装饰品,说穿了打毛衣与写小说同样是一种消遣而已,于社会什么贡献呢?别告诉我文学助长心灵,谁阅读诺贝尔全集之后会得道成仙?

  我只崇拜科学家,房子一层层盖起来,所以诗人们可以坐舒服的抽水马桶上吟下一句诗,医生把画家的病看好,让他们继续创作,银行电脑代了,作家可以去贷款买楼······

  没有科学家,大家只好回到茹饮毛血的时代去,但是没有李白的诗,真是值得斟酌的。

  说穿了世界明澄不过,那么好的歌声若没有科学家发明的留声机,咱们要听唱片可就烦恼了。

  老衍说:“我断不能嫁艺术家,十个有十个半是假的,虚伪,一点保证都没有,旁人做不了的事是无能,他们却美其名曰怀才不遇。旁人脾气不好便是难相处,他们又说这是够性格,你说多难堪。而且艺术家必需要懂得熬穷,怕钱会淹没他们的气质,他们自己得其所哉,不负责任的人永远是逍遥的,但妻儿可惨了。”

  结论是:不能一条花裙子走天涯。

  升职也能令我们快慰,工作力量被化为认有成绩,也是证明自我一种最好方法。

  可荣升了,薪水一加便是三分之一,搬到自己舒服的办公室去,下属会得站起来同你说话,老板客客气气,做事立便许多,穿戴得斯文整齐,坐在办公桌前笑脸盈盈,多么好。

  旁人犹自孵在大堂中黑的一角埋头苦干,受别的同事电话声,脚步声吵杂,一辈子出不头的样子,心中于是更加高兴,更加用力地做,倒不是为了薪水,但增添一行知识,何乐而不为?到大学交大量的学费也看不到如此多光怪陆离的面孔与荒谬的情,这叫做实地学习,又有得支薪水,何乐而不为。

  我对于工作没有野心,只是当然也经过不少酸甜苦辣,不在话下,但是成功之后,谁会计较,不成功的话,谁愿意聆听这些牢骚?所以旁观者永远不知道真相如何,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闪只计目的,而不论道旁的风景。

  在所谓奋斗阶段,我从没想过退缩:我后有追兵,前无去路,生活是大前提,赌气辞了工回到家中,好,房租也不必负付了,衣服也不必穿,到时活像个深山大野人,真自由了。

  路就是这么走上去的,唯一出气的方法就是升升升,像只汽球般,然后对以前踩你的人温謦有加,使他永远捏着一把汗做人,千万别退缩。

  鲁迅说:为了恨我的人多,所以我要活得更好。

  老衍说:“我从来不恨别人,恨永远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没奈何,从头再来。”

  男朋友被抢,不要怪人,自己学艺不精,从头来过,做事受排挤,不要怪人,自己学艺不精,从头来不定期,怪人永远不会进步。

  可喜我这个人对于生活的要求奇低,有一间宽舒的公寓,加一辆日本小车子,闲时逛逛华伦天奴时装店,工作上略有所成,便快活得像只小鸟——太惭愧了,胸无大志,一年到欧洲去一次,身边伴个如意郎君,不亦乐乎,夫复何求。

  我也不是不喜欢应酬,有机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席宴会,简直是幸福,我会很认真的订制礼服准备妥当。

  但是如果无处可去,更加享受,名正言顺地在家听老衍的唱片,离开了足趾,跟着哼:“——抓紧了你的梦……”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有种洞悉世情的世敌,简直快爱上自己了,哈哈哈哈。

  老衍说:“我早已经爱上自己。”她笑容可掬。

  此时她身穿意大利恩加路牌子的晚装,白色掠皮小靴子,衬成一副吉卜赛风情,手上拿的小小晚装手袋却是鄂鱼皮的,哗,美艳的她!有锋头,够潇洒。别告诉我一个女人光坐在家中——豪门也好,蓬门也好——会有这种风度。女人也得靠修养照亮自己,否则再美,也似一袭过了时的衣服,终于不受欢迎。

  “赴宴去?”我明知故问。

  “不不,去钓鱼。”她哈哈的笑出去。

  至于我自己。

  如今我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悠然。

  这条路走了三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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