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永玉的心日益平和,她笑笑,“那张脸,不要也罢。”
“你不喜欢你自己?”
“对,我愿做一个新人。”
“你这样说使我高兴。”
教授在电脑荧幕上给她看许多新的面型。
永玉说:“我倒不是那么想做美女,教授,请给我一张端庄、刚健、智慧的面孔。”
教授笑,“智慧涵自内心,由眼神透出,与五官无关。”
永玉有点汗颜。
“这张面孔如何?”
永玉一看,只见荧光幕上出现的女像有略方的鹅蛋脸,一双大眼睛闪烁生光。
“我恨喜欢。”
“重塑你的脸需至少十三次手术。”
永玉不语。
“我可以保证手术结果完善,可是,重塑心理,要靠你自己。”
“苏教授,你真是我的良师益友。”
苏教授微笑,“是,病人很多时更需要心理辅导。”
繁复、痛苦、冗长的手术一项项开始。
奇怪,永玉十分忍耐,面孔有一分进展,她心中恨意也减却一分。
三个月后,教授给她一面镜子。
她一看,镜子跌到地上。
“我面孔似抓烂的蛋糕:”“嘿,亏你抱怨,”教授说:“已经补回颧骨与鼻梁,刚来时才真的恐怖。”
啊,撞毁一张脸只需要十秒钟。
教授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接一句:“摧毁地球也只是刹那间之事。”
永玉长叹一声。
多月来与世隔绝,不知外界发生些什么。
她试探地问教授:“报上有否寻人广告?”
教授微笑,“不见。”
父母没有找她。
他们已经断绝来往很长一段时间。
教授说:“要是想念更人,得主动同他们联络,别赌气。”
“我没有家人。”
教授不去勉强她。
这一幢小小洋房堪称世外桃源,手术室仪器先进,苏教授两名助手均系机械人,没有是非闲话,其余房间布置,一如寻常家居,十分舒适。
永玉几乎不愿再回到外边世界去。
可是她知道一旦伤愈,她必需离去。
她问教授:“你的病人多吗?”
“我在同一时间内只收一名病人,这间客房,从来没空过。”
“病人离去后,还同你有联络吗?”
“离开这间诊所,你就不再是我的责任。”
永玉无话。
最终,她还是得靠自己。
“我希望病人出去之后,可以建立新生活,找到新工作、新伴侣、新朋友。”
“成功率高吗?”
“相当好,有百份之六十五。”
“其余的人呢?”
“他们不愿给自己新的机会。”
永玉心惊。
“我对你有信心。”
这时,她的机械臂已经运用得同真手臂无异,甚至更好,因机械臂力大无穷。
苏教授笑,“你若与人比赛腕力,必胜。”
永玉苦笑。
她的新面孔渐渐成形。
闲着也是闲着,她在电脑上学习会计函授课程。
“这一年的生活费用由谁负责?”
教授笑答:“政府资助一半,另一半由善长捐助。”
永玉耸然动容,她不会辜负这些好人。
一现在,你愿意倾诉你的苦衷了明?”
永玉黯然答:“我已经忘记从前的事。”
“那多好。”
一年后,颜永玉再拿起镜子,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漂亮的、精神奕奕的面孔。
“你巳痊愈。”
“是。”
“你准备好了没有?”
永玉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我会尽力而为。”
“你明日可以出院。”
“谢谢你苏教授。”
教授温和地说:“前边的道路,全靠你自己了,社会上像你这样受过重创,自鬼门关打个转回来再世为人的不幸者很多,可是,你看不出来,因为他们也经已康复。”
永玉先是不出声,隔了一会儿才说:“可是,伤疤是永远存在的吧。”
教授低声答:“那自然。”
永玉长叹一声。
教授又说:“那可怕伤疤,你也要负责。”
永玉苦笑,“教授,你说得对。”
第二天,永玉起得很早,她随身没有行李,教授给她一张支票,约是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便挥手向她道别。
永玉昂一昂头,离开那幢小洋房。
她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去寻找尹克桢,继缵同他纠缠。
二是寻找新生活。
永玉决定忘记过去。
她在女子公寓租了一间房间,随即出去找工作。
永玉只有一个月开销,她必需咬紧牙关上,因身后已无退路。
每天早出晚归,把她最好一面拿出来去见工。
彼时社会已将人力资源节省到刻薄地步,低级职员,通常由电脑面试。
悔辱?人浮于事,你不屑做,大把人等着做。
永玉总算到生活中酸甜苦辣。
她的学历本来不错,只是从来没有工作经验,不得不自低层开始。
找到工作,松口气,添置数套新衣,正式上班。
办公室是一间极大的仓库,她管生产机器,红灯亮起,便依照指示开动机器,枯燥无味。
但只要薪酬能够支付生活费用,永玉愿意守着岗位。
机会来了。
一日,机器发生故障,她用电脑请示上司,电脑寻不到有关人士,授权她全权处置。
永玉立刻振作起来,把难题完善解决。
事后抹一把汗,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机智。
可是上层却感动了。
这个低层管理员是谁?机构运作一环紧扣一环,有一个环节失效,影响至大,因为她一个人的机智,替整个机构省下多少麻烦。
行政部需赏罚分明,否则,还有谁肯替公司卖力。
自进公司以来,永玉第一次见到人。
上司传她面谈。
她在巨型会议室与他们谈了二十分钟,他们告诉她,她升了两级。
永玉很得体地道谢退出。
要待回到家裹,她才喜极而泣。
薪水不加了很多,可是福利好许多,她有一间像样的宿舍可住了。
搬离女子公寓时她无限感慨。
小小房间阴暗破旧,堆满杂物,邻居身分暧昧,与她格格不入。
终于搬出去了。
在这段日子里,无人发现过她的影踪,父母、兄弟、从前的朋友,都当她在人世间消失,也不关心她的下落,可是颜永玉终于靠自己双脚站走了。
永玉对着镜子,木着脸,轻轻摸摸面孔。
是我,还是,不是我?
苏教授好工夫,永玉的五官比从前更秀丽、更年轻,看样子,她可以好好在工作岗位上奋斗十年八载。
换一个人,会忙着复仇。
永玉却没有。
多谢苏教授,她此刻是个美女,美女何用复仇、美女只需好好生活。
她的工作上了轨道,所见的同事也越来越多,社交圈渐广,不愁寂寞。
无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也一字不提。
开头,午夜做噩梦,永玉会看到自己从撞毁焚烧的车子里爬出来,满身血污,少了一条手臂,半边面被炸掉……
惊醍,不知身在何处,满身满脑冷汗,嘴巴啊啊发出惊怖的叫声。
直至发觉睡在自己的公寓里,才松下一口气。
有时,又梦见尹克桢,她苦地问:“缘何欺骗我又遗弃我?”
在梦中都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醒来又倔强地生活下去。
一日,她听电脑秘书阅读报告:“……一共有八个人申请破产,房产由本行接收,”它把那群不幸人的姓名一一读出:“孙树亮、侯定贤、尹克桢||”“慢着,尹克桢?”
“是。”
“把该人资料打出来给我看。”
“遵命。”
电脑荧幕上出现的不折不扣是她所认识的尹克桢。
他已婚,正分居,妻子是江湖儿女,嗜赌,照片中的她略见桑,全盛时期明显地已经过丢。
他周转不灵,申请破产。
永玉查看尹克桢名下的房产。
不过是很普通的地段,很平凡的住宅,因欠债缘故,被银行拖返拍卖。
就是这个男人。
慢着,资料上显示他曾向银行力面求情,说两年前他因车祸受伤,不长于行,故难以寻找新的工作,希望宽限云云。
“宽限……”永玉喃喃道。
电脑问:“可是要为此人破例?”
“本公司讲的是公事公办。”
“当然。”
“况且,”永玉对电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大家都能忘记最好,彼此已是陌路。
这时候电脑说:“有一则寻人广告,我想你看一看。”
“为什么?”
“因为广告上寻的人,与你同名同姓。”
荧幕上出现广告原文:
“颜永玉,见报后愿你即时前来相认,父亲重病,思念甚,母字”,附看通讯地址。
永玉猛地站起来,撞跌杯子。
电脑问:“是找你吗?”
永玉颤声答:“是我。”
“我代你告假,你快前去与他们见面。”
“是。”
永玉取过外套,扑着出去。
她要告诉他们,她已经换了一个人,她已经再生。
她颤声说:“妈妈,我回来了……”
配着一条机械臂,她存活下来,比从前更独立更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