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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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已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

  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

  表哥说:“思龙,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

  “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她说,“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

  “也好,虾子面好不好?”表哥问。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强,头发放下来,但是用夹子夹着,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近发脚处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精神崩溃,这个女人。

  表哥说:“扬名,你招呼任小姐,我过去一下。”他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

  终于我开口,我说:“不打牌吗?”

  “你呢?”她反问。

  “我不懂。”我说。

  “我也不懂。”她说。

  也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说。

  “那是你的孤陋寡闻。”她答。

  又来了,我沉默。

  隔颇久她问:“太太呢,有没有来?”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红的,短头发。”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谢谢。”

  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交对白。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表哥回来了。

  表哥坐下来说:“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

  “是吗?”我说。

  假洋鬼子。

  “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任思龙平静的说。

  我连脖子都涨红了。

  表哥笑说:“不会的,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龙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来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但是不说话,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

  “……母亲七十岁了,年纪那么大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事?”表哥说,“但是今天很热闹。”

  任龙静静的听着。

  “多谢你来,思龙,”他说,“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她对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见你。

  她牵牵嘴角,点点头。

  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

  她说:“你们这边好热闹,什么事?”

  表哥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妹,施太太,这是任小姐。

  美眷当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亲切地招呼着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别客气,今天场面混乱,招呼不周到的话请原谅。”

  任思龙只是微微点点头。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辞了,”她说,“我有事。”

  表哥说:“好,我不勉强你,思龙,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马上说:“不用。”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送她下楼,她一直不出声,在电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我替你叫车子。”我说。

  “我的车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开什么车子,走到街角,她用锁匙开了车门,是辆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着地,似觉得奇怪,她不像是开日本车的人。

  车子水拨上缚着张告票,她拿起,坐进车里。

  “再见。”她说。

  “再见。”我目送她走。

  后来美春跟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样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寿宴去,那件衣服一点款式都没有。”

  我不出声。我倒是很喜欢她的白衣裳。一个女人必需要非常有决心才能穿得这么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爱上了她。”美眷说,“非她不娶,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哥开始倒霉了,毫无疑问。

  “他爱她爱得不得了,筒直片刻难忘,请你帮帮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数句。”

  “我做不到。我与她水火难容。”我说。

  “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点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处?”我问。

  “你去问他。”

  我并没有问。

  之后有数次我都有机会碰到任思龙。她还是老样子,坚强,锋芒毕露,能干。

  营业部的数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龙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强横。我们无论交什么货,她总有法子千方百计的卖出去,因此她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时候控制制作方针。

  有一次她建议制作一小时笑话集。

  我马上说没有可能,半小时或者可以,但一小时不可能。

  我们两个又吵上半晌。

  她说:“制作费完全有大公司负责。广告费六千元一分钟。”

  我说:“每星期一小时,我这里连长篇剧都别玩了,全世界的编剧加在一起也写不出这么多笑话。”

  她冷笑。

  老总说:“这个我们可以详加考虑。”

  散会。

  我问玛莉:“方薇呢?叫她来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玛莉说,“什么事?”

  “她回来马上通知我。”我说:“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编剧室来,百般无聊,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说,“没事做?很难得的空闲,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吗?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谁?”他问道。

  “谁?”

  “方薇。”他用手覆额,“这一年来我一星期至少见她三次,我对她的脸已经习惯了。”

  “她很快就回来,担心什么?”

  “担心?我担心自己。”他出去了。

  玛莉说:“他做什么?发痴?”

  “谁知道,发神经。”我说。

  玛莉笑,“方小姐走开十来天,他觉得见不到她不是好事,他开始发觉他们不是敌人,他对她其实感情微妙。”

  我也笑,“会吗?会有这种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玛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笑不下去。

  我继续着我的开会生涯。制作部决定要开拍喜剧,我得动脑筋找编剧来工作。

  美眷却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装修。

  她叫了人来糊墙纸,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烦躁,“好端端改什么装修?”我问。

  “人家不都是贴墙纸吗?”她像个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们是群体生活的动物。”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扭开电视机。

  选台找到一个海洋生物的记录片。

  一群群的嗜喱鱼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散开。

  海蜇从来不需互相交谈,从来不约会,从来不组织社会,没有政府。多么美丽高贵,自由自在。

  我叹口气。

  “你自从升职以后,很不愉快。”美眷说,“你有没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我们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问。

  “我不要去台北,去东京也好过台北。”美眷说。

  “为什么?”我问。

  “台北不矜贵。”她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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