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
方薇说:“扬名,像你这种书生,一毛钱三打,捞一把来吹掉点拣拣,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只是运气好,你能做什么?卖臭豆腐也不会。”
我的好运也快走尽。
天开始下雨。搭客连忙把车窗都关得紧紧地。我窒息起来,汗味体臭,车子本身怪异的味道。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必需赶快把电影剧本的大纲做出来,我要赚钱,我不能再挤公路车,我明早要起身再继续卑微地干下去。
下车,到家。
小宇来开门。
“爹爹,你淋湿了。”小宇说。
“不怕。”我说。
美眷抬头,“我今天去医生处检查过,”她说,“你过来坐下好不好?”
我服从地坐在她对面。
美眷把身体挪一挪,手摘在腹部,“医生说是双胞胎。”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
美眷凄然的笑,“你说好不好玩?双胞胎原本最可爱。”
命中注定我有四个孩子。
她说:“四个孩子在今日,算是顶多产的。”
我转头跟小宇说:“怎么?开心叫?快有两个妹妹了。”
小宇努力点点头,过来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问:“小宙在哪里?我的心肝在什么地方?小宙呵,你几时才会讲话呢?不要等七岁好不好?让你双胞胎妹妹先学会说话,可真没有面子呢。”
他只是笑。
美眷说:“小宙真是有办法,外婆也喜欢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说会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欢我?”小宇问我。
我没有回答。思龙的会开完没有?这种家常话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感到厌倦——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过一辈子?我不懂。也许如果思龙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现,我也会如此乐意地过一世。
我摸着小宇的头发。
思龙的身子可舒服?她的体力支持得来?
我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开销够吗?”
“嗯。”美眷点点头。
我站起来。
“哦,还有一件事,表哥叫我问你,你可听说过或是认得一个人,叫作什么……?”
“问得太玄了,”我说,“说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谁?”
“表哥说那是送别墅给任思龙的人。”
“什么?”
“石澳的别墅房子,”美眷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是他送给任思龙的礼物。”
“他为什么要送她礼物?”我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美眷看着我。
她要说的原来是这个消息。这才是她叫我来的真正原因。
“这是我们忠实的表哥带来的消息?”我问。
“是。”
“可靠?”
“你问我,我问谁?”美眷闲闲的说。她掩不住她的喜悦,她乐洋洋的告诉我,“表哥说你根本不了解任思龙,你瞧!”
我看着美春,而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善良的人!我叹口气,不能怪她,她永远不肯承认这是她丈夫的错,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说:“这么好学问好教养的女人,唉……”她的眼睛瞄着我。
我浑身都在抖,抖得像风中一片叶子。喉咙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团棉花,鼻子发酸,想哭。忽然之间,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亲在那里说道:“扬名,你老是喜欢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
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这一年中发生了,我不再在乎,我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
美眷有点失望,她抬头,问:“周末再来?”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多点休息,当心脚肿,有空散步,别老坐麻将台了,没什么好处。”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门。
小宇说:“爹,你没有陪我去看电影已很久了。”
我侧侧头,“上次你看在《床上春色》,这次你要看什么?嗯?告诉我,我们星期六去。”
“真的?不骗我?”他眨眨眼。
“你已经八岁半,可以享受人生,我们去看《楼上春加春》,我们需要春天。”
美眷张大嘴,以为我已发疯。
我的心已经碎成一片,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你有试过吗?痛彻心肺,血流不止,滴滴点包也包扎不好。一下子染红一条纱巾。
(惊以血看不见,内出血。)
我很平静的回到石澳。
我是这么愚蠢,这么大的沙滩别墅,我竟以为是思龙自己赚回来的。
我打开她的衣柜。紫貂玄狐豹皮青秋兰。我打开她的抽屉,她平时戴的几种珠室随意的摘在那里。我从来不想到它们是真是假。一个女人独自开两部名贵的车子……
她没有刻意瞒我,是我太愚蠢了。
我静静的想,我只是不了解她,我以为我能够,但是我不能够。
这真是彻底的失败。
任思龙始终是一个谜。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单上,等她回来。
既然是如此的一个故事,她为什么还要辛勤工作?我什么也不明白,以前我什么也不问,如今我知道,谜底只在她心里,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
锁匙一转,她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更疲倦的任思龙。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进屋子以后,她靠门站了很久,拨高头发,叹口气,然后倒在沙发里,脱去鞋子,在手袋中一顿乱摸,掏到香烟,烧起一根,狠狠的吸。
思龙秀丽的脸歪曲着,有点痛苦,又起身倒一杯冰水,仰着脖子把好些药九吞下。她走进来看到我,一惊。
我看住她。
她在浴室更衣,把衣服都踢在一也,用大毛巾裹住身子,洗脸,淋浴,然后过来坐在我身边,不动。
她说:“我辞了职。”
“为什么?”
“太累,没有意义。”
“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劳工作。”我提醒她。
思龙真正是个聪明人,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反应快的人。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阴晴不定,然后她叹口气。
她问:“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
“谁告诉你的?你那表哥?”是以我说思龙聪明。
“是。”
“他请私家侦探盯我,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他告诉你什么?”
“这间屋子是别人送的。”我问:“谁?”
“一个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么重要?反正是别人的。”她很平静。
“你是个大学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学、浸信会、台湾大学,”我的声音也很平静地讽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接受男人的礼物?为什么我不能够接受一两件礼物?”她反问,“念哈佛大学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会镇静下来,现在便是好例子。
我说:“思龙,一层房子不能算是小礼物,你是付出代价来的。”
“什么代价?”她反问,“你想控诉什么?”
“为什么骗我?”我问他,“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有这种必要吗?你真对我的一生有偌大的兴趣?我打算把三岁开始的事情都告诉你。或者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认为我仍然是个处女吧?”
我默默忍受着地一贯的作风与口吻。
她知道我爱她,而我实在是爱她。
我没有言语。
过一会儿我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好好好,我现在说给你听,我与这位何先生同居三个月,他送这层房子给我。这的确是一个礼物,我的确也付出代价。现在你知道了,快乐吗?”
“他爱你吗?”
“不。”
“你爱他吗?”
“不。”
“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个代价。”她轻描淡写的说。
“那么我呢?我又占什么样的地位?”我悲哀的问。
她不出声,眼睛看天花板,隔一会儿索性闭上了。
“我们是相爱的,是不是?”
“扬名,不要问太多的问题,好不好?”
“可是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没有作答。
“一刻也没有?”我问。
“有。”她说,“有的。”
我很宽慰。因此而哭了。我与思龙的关系……我永远是被动的弱者。母亲说得对,我从小便是个淌眼抹泪的人。
思龙说:“但是,扬名,我们还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们有很快乐的时刻,你记不记得?”
“是。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是快乐的,我的心剧跳,神经紧张,只是我开头不懂得那是爱,我只知道我害怕见你——思龙,那真是我一生人当中最美妙的时刻,我是丝毫不后悔的。”
思龙说:“扬名,你待我甚厚,你把一切都给了我。”
“我给你什么?”我茫然的问,“房子?皮裘?我看不见。”
“没有其他的男人肯为我牺牲这么多。”
我明白过来,“所以你要报你的知遇之恩?”
“扬名,你知道我爱你。”她说,“这点你不可以对我发生怀疑。”
我也记得我们真正相爱的日子,她的白衣服,她的骄傲,她看到我时暖昧的神情。我们曾经相爱过,虽然现在一切已成过去,不过火花闪烁之后,印象常存,我死而无憾。
好吧,说我没出息吧,控诉我,但是我没有后悔,我真正爱过了。没有尝过蜜之滋味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说与他们听,他们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