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没有搬到石澳,我寻了一层很朴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龙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说:“她不会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虽然不算低,七除人扣下来,养不活她——她是聪明人,不见得人人像我,十七八岁跟定一个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偶然也跟别的男人去听音乐会。”我说。
美眷拨拨头发,“肚中怀着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儿去?有男人会爱我这么多吗?”她瞪着我。
我说:“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烦。”我吁出一口气。
“烦?任思龙能够了解你,跟她说好了。”
“美眷,你不再关心我了。”
“关心别人的男人?”她反问。
她在折被单,茶几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无线电。
“是小宇的。”她见我注意,告诉我。
无线电里在播一只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远不再堕入爱河,
恋爱实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预备与你共渡一年,
我们将在阳光下歌唱,
我们将每日欢笑,
然后我将离开,吾爱,我将起程走……”
美眷听不懂这种歌词,她仍在折被单。但是她与我渡过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问。
“八百。”我说。
“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她问道。
“租人家一间民间。”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没有抱怨?”她又问。
“没有。美眷,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别再提了。”
“所以你应该想想,人家爱你多少。当然,她出身与我不一样,人家是身娇肉贵有学问有气质的女人,没想到,我以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们这种人虚荣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说,”她烦起来,坐在床沿,
“你走吧,我们星期六再见。”
“美眷,我们不能做朋友吗?”我恳求。
“我不是仍然与你交谈吗?我并没有打你骂你。”美眷说。
我说:“但是你对我两样了。”我摇摇头,“我不敢再要求什么,我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
“你不必自责。”美眷说,“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
“你那表哥有没有来找你出去?”我想起了问道。
“有。”
“他这人是标准的小人。”我说。
“扬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我问。
美眷说:“扬名,我想休息一会儿,我们下星期六再见。”
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来走。心里面不住的问自己:施某,你的面皮几时变得这么的厚?
我拉开大门,表哥站在门外。
“扬名,好吗?”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着水果糕点。我觉得至少他是关心美眷的。
我向他点点头。
“思龙好吗?”他加一句。
“好,谢谢。”为什么?为什么要当面问思龙?
“我今天中午碰见她,她在新天祥车行,仿佛打算买一部‘黑豹’,她最近的经济情形仿佛大好。”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把这些新闻说给我听。
美眷在里面问:“什么人?别站在门口好不好?进屋子里来才慢慢说呀。”
表哥扬声说:“是我。”
他凝视我:“扬名,对于任思龙,你知道多少?”
“足够。”我答。
“你认为足够?”他轻笑,“我想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反问:“你又知道多少?”
“比你多。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说给你听听。”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痛恨地提醒他。
美眷走出来,瞪着我们。“你们疯了?还不关上门?”
“我要走了。”我转身走。
表哥在我身后嘿嘿冷笑。
一点没说错他,这个小人。
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龙什么秘密?思龙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驾车到思龙家,停车场停着一辆“黑豹”。
她在整理植物,把黄叶全部摘掉。她头发梳成辫子,一条深紫的灯笼裤,白T恤。看上去浑身浪漫。
我吻她的手。一个男人的心是难以捉摸的,我居然可以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
“我割破了手指。”她说,“流好多血,去缝了数针。”她把手指给我看,裹着橡皮胶布。“有男朋友真好,芝麻绿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倾诉。”她笑了。
“不算芝麻绿豆,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我说。
“你妻儿好吗?”
“好。”我问,“那辆黑豹是你买的?”
“是,我需要一辆开篷车。”她头也不抬。
“我见到表哥,他说在车行看见你。”我说。
“是,我们谈过十五分钟。”
“他还爱你吗?”我问。
思龙抬头诧异的笑,“扬名,你不认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惊人吧?”
“是的,”我把她拉到身边,“我爱你,思龙,我会为你做一切事。”
“连你也不肯。”她温柔的说道,“别吹牛了。”
“颜色女郎,这句话太不公平。”我指着她鼻子。
“否则的话,你为何不搬进来与我同住?”她看着我。
我一惊,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那个小单位,要什么没什么,客厅对牢别人的客厅,天气热大家肉帛相见,有什么好处?”她问,“你对后窗有兴趣?”
“噢思龙,”我叹气,“不是每个人都得开摩根跑车上街的。”
“搬过来好不好?”她问。
“你觉得我俩同居对你没有影响?”我问。
“有什么影响?”她失笑,“这些人想什么,我才没有空管呢。”
我开始困惑。“思龙,开头我以为你致力于工作,是因为有帐单等着你去付,但是经济上你是充裕的。”
“别再分析我,请尽量爱我。”她微笑。
“那么我又以为是你好强的个性,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但你却对我如此温柔。”
“扬名,我不是方程式,请你别再解释下去了。”
“为什么?”我耸耸肩,“是飞来艳福?”我问。
“飞来艳福?也不是飞来的,你付出的代价已够大了。”
我叹口气。是,这么大的代价也付出了,还在乎一点点的自尊心?
我说:“思龙,我搬过来好了,你让我负担一半房租。”
“何必斤斤计较呢?”她看牢我。
“我还可以负担得起,”我笑笑,“我不忍吃你的软饭,你不是古井。”
思龙松口气,“扬名,谢谢你。”她拍拍胸口,“我了却一件心事。”她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你当初是怎么租下这层大房子的?”我问。
“看报纸招租广告。”她说,“我一来到便爱上这里。”
“从波士顿回来就一直住这里?”我问。
“是。”
“从美国回来就在我们公司工作?”我问。
“是。”
“那么你回来根本没多久。”我说。
“你才晓得?”她问,“以前你怎么不问清楚?现在来不及,”她笑,“你已经被骗了。”
我把腿伸出去搁在茶几上,在她白色的平房中,我耳边听着海浪声。暂时忘记小宇小宙。
思龙把座台水晶灯燃起来,那种古老的、累坠的、惆怅的水晶灯,闪烁着暗暗的光,一道道褪色的虹彩照在思龙的脸颊上,一切像一个梦。是美梦也是恶梦。
我把手搁在思龙的肩膀上。她有这么细腻的皮肤。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
思龙把头伏在我膝上。我什么都有了。连情人都有。施某何德何能。
“扬名……”她喃喃地拥抱我。
我真不明白,凭她找什么男朋友没有呢?偏偏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动。
“思龙,你在广告公司里尚好?”
“唔……”
“月薪有增加否?”
“有,增加少杵,但一千教百,目前在香港,有什么好提的?”
口气这么大,也是应该的,她多么能干。
我暗暗叹口气。
没多少天就把东西搬到思龙那里了,她替我整出一间房间作为书房。
我把衣服挂进衣柜里,算是正式与思龙同居。同居,多可怕的名词。非法的,暖昧的。
我们同居了。
美眷当然知道这件事,我还得把电话号码留给她。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来,精神很疲倦,我觉得爱莫能助,故此惭愧之余,很少出声讲话。不过惭愧也会成习惯的,久而久之,也老皮老肉地无所谓了。
“那边很舒服吧?”她问,“小宇常吵着要去游泳,你不如带他到石澳住几天。”
我皱起眉着,“美眷!这种要求怎么提得出来?那屋子又不是我买的,我一个人住在那里,都有种吃软饭的感觉,你还叫我把小宇往那里带着?”
美眷勃然大怒,拍一拍桌子,骂我:“你说话好听点好不好?小宇不是你儿子?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儿子?横竖倒贴,多贴少贴有什么关系?我赔进去不算,连我儿子也得受你侮辱?”
我冷笑,“你看那样子,就是个泼妇!”
“我是泼妇?摆明白是,又怎么样?你干吗将你宝贵的十年与一个妇渡过?干吗你儿子身上流着泼妇的血?”美眷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