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道歉。”她说。
“我倒情愿这是为了我的缘故,真的。”我说道。
她笑一笑。
我把汉堡包大口大口的咬进嘴里,她做好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给我。
她说:“一个喜欢吃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的男人。”
我只好笑一笑。
她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丈夫,真会像太阳照进生命里一般的光彩。”
我惊愕地张大嘴,看着她,不相信耳朵。
“你把家人照顾得这样好,妻子儿女都这么愉快,有这么样的一家之主,一切都不用愁。”
“这是在说我吗?多么讽刺。”我用手抱住了头。
思龙讲下去,“回到家中,我告诉自己,各人的命运是两样的,但是我羡慕美眷,她是受眷顾受保护的一个,而我,注定要做战士,永远不能休息。”
“你——羡慕她?我不相信。我一直以为她看不起美眷。
“是的。当一切工作堆在眼前要解决的时候,你能不羡慕少奶奶们吗?做人家太太再难,到底不必天天九点正向老板报到,迟三分钟被上司道:‘午安。’”
小宇在这个时候摸了起床,老实不客气的坐在我们当中,倒了牛奶,吃起晚餐。
小宇仿佛知道思龙在说什么,他白我一眼,说道:“我妈妈是最最美丽,最最好,最最爱我的。”
思龙苦笑,低头说:“是呀,我拟的营业计划公认是全城最好的,但是可有什么用呢?儿子会称赞妈妈,文件会吗?我根本应在二十年前结婚生子,好好的照顾家庭。”她站起来,“我走了。”
“思龙。”我叫住她。
她转过头。
我困惑的说:“思龙,我发觉我刚刚才正式认识你。”
她笑一笑,“有杰失望是不是?”她停一停,
“我并不是什么女暴君、女强人、女强盗、自大狂。”
“开车当心。”我说。
她点点头。去了。
小宇把汉堡包吃完,他说:“她想来代替妈妈的位置?”
我说:“我对于你的粗鲁无礼十分失望。”
他说:“妈妈明天下午来接我放学,我希望那女人不要来。”
我说:“你以前相当喜欢这个阿姨的。”
小宇答:“以前是以前,以前妈妈还住在这里。”
现在跟小宇说话非常困难,不再是一种乐趣。
第二天美眷带着小宙来看小宇,美眷瘦很多,比较沉默,头发用一条橡筋扎起来,穿一条西装裤,一件宽身衬衫。
看见我,她只是说:“小宇拉肚子,怎么没跟他去看医生?”
“我不知道——小宇,你怎么不说?”我问。
小宇答:“爹爹根本没有空。”他一点不肯服输。
美眷说:“小宇,你不是要见弟弟,跟弟弟说话吗?还不去?”美眷把两个小孩引开。
我们变得单独相处,两人相对无言。
隔很久,我问:“好吗?”
美眷的声调跟小宇的完全一样:“不好。”
“对不起。”我只好那么说。
“我想也不全关你的事,”美眷忽然说,“我也要负责任,扬名,你说得很对,我没有进步过,虽然我要为家庭做很多事,空余的时候还是有的,我应该做些比较有意思的事,但是我整年累月忙着搓麻将,这是我的不是。而且我不是不知道你最恨别人打牌。”
“不不,”我说,“问题出在我这里,你不必挑自己的错,即使你不打牌,我还是要这么做的——不见得所有搓麻将的太太都离婚。”
美眷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她不响。
我也不能再说话。
她又开口:“至少我应该投你所好。”
“没关系了,美眷,一切已成过去,我们不要谈过去的事。”我说,“我们说将来吧。”
“将来?我还有什么将来?”她质问。
尽管我们两上人的意见太不相同,但是说话还是方便得很,夫妻十年,到底不一样。
她说下去,“将来我就是拿着赡养费过日,把孩子们带大。你不能告诉我这年头还有男人愿意娶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弃妇吧?”
我只好让她发泄下去,低头看自己的皮鞋。
“我希望你对孩子们有个好解释。”美眷说。
我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我明白。”美眷,“但是对任思龙来说,你一定是个好情人,这是可以肯定的,你看,你为她牺牲了多少,连带又拖多少人下水,连妈妈现在想起来还哭一场,她抱怨没有把女儿的八字生好。”美眷看我一眼,“任思龙是强人,强人影响别人的生活,弱者被别人影响,任思龙——”她闭上嘴巴,不肯再说下去。
“美眷——”
她向我笑一笑,很多苦涩,很多无奈。“别说了,我都麻木了,反正日子都是要过的。”她扬扬手,一派心灰意冷的样子。
小宇拖着小宙出来。“妈妈,你与爹爹都不再笑了。”
美眷说道:“你爹爹会再笑的,你放心,小宇。”
我说:“美眷,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算了吧,扬名,你那套家教,还是留着教自己吧。”
我取过外套,“你们好好的玩,我出去走一走。”
我转头,看到美眷本来单纯眼光中的怨毒。
我不是没有害怕的。
我在街头打电话把林士香找出来。他还想左推右搪,被我大喝一声,终于出来喝啤酒。
“方薇叫我疏远你。”他说。
“为什么,”我瞪大眼睛,“我做她的上司若干年,难道还试图强奸过她不成?疏远我?”
林仔细地看牢我。“依我们看,美眷并没有什么毛病,你不能说不爱一个人就要跟她离婚,毁掉她一生是很残忍的,扬名,回头是岸。公司里的事排山倒海,你还有什么时间与精神来恋爱?都中年人了,看两个儿子份上,忘记这件事。我知道任思龙是二十七寸彩色电视机,好好,就算陈美眷是残旧黑白粤语片吧,可是你也不能这么做,任思龙不属我们,我们庙小,容不了那么大的观音。”
我反问:“这叫作苦口婆心?”
“是。”
“谢谢你。”我说,“你喝完这杯啤酒可以走了。”
他瞪我一眼,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离开。
我开车子去找思龙。
进石澳的路比往日长而弯曲。风吹着一路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发觉夜里的风已经有凉意了,我感慨的想,如果任思龙永远没有在敝公司出现,我的日子是怎么样的日子?
车子一直驶到那条小路的尽头,我步行到她的屋子门口。
她坐在门前,手中拿一把扇子。坐着一张摇椅,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看见我的出现,一怔。
绿色的纱门角落放着一个无线电,女歌手正唱首一首动人的歌。
“因为我容易,因为我容易——”
任思龙抬头看着我。一样的眼睛,现在充满温柔。
我抬起她的手,把脸埋入她手中,把头枕在她膝上。
我的姿势做得这么自然,仿佛在梦中已演习过多次,我摸索她的脸,我把她拥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因为得来太辛苦,因为我没料到她还会在我生命中出现,带一点意外之喜与太多的悲哀。
我们并没有发生关系。
我想好好地恋爱,恢复到很久之前,刚从大学出来,热情澎湃,世界是美好的——即使有缺憾也可以改变它。
当我习惯做罪人之后,一切似乎又上了轨道。
美眷星期六来看小宇,星期日带着小宇去看小宙。
周日我上班,落班往石澳赶。小宇由女佣照顾,我们父子两见面便是冷嘲热讽,小宇的刻薄不下他的棋艺。
思龙在彭臣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也不是不忙的,中午有时候我们也吃一顿饭。
我像发疟疾一般的心情,一下冷一下热。
美眷的沉默寡言,她腹中的孩子,我知道她已经当我死了,故此坚持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当是遗腹子,纪念我与她的关系,我们曾经相识过。
见到思龙,我那痛苦的喜悦,发现她对中文的熟稔,一边做香橙苏芙里一边告诉我韦庄实在是时代曲鼻祖。坐在石澳的夜沙滩,看远处渔火一点点燃起。以后都没有麻将声与表婶表哥进进出出,我把新剧的大纲从头到尾告诉她,谁不愿意在中年的时候逃避一下残酷的现实。我到底也过了一段好日子。
奇迹般,思龙上班时与下了班是两个人。
我问她:“思龙,那时候你的唇枪舌箭——是同一个人吗?”
“我也要生存的。”她微笑。
“哼!”我尚不能忘恨。
“让我婉转地说吧:我懂得如何保护我自己。”任思龙说。
“简直把我们都要踩死了呢。”我抗议。
“但是我只有我自己,”她悲哀地看着我,
“我只有自己与一双手,与其让别人踩死我,不如我踩死别人。你不会明白与谅解吧,也许你不了解我这种女人,因为你所熟悉的女人是受保护受荫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