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见得会饿死。我带孩子一齐走。”
“美眷——”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来走出房门。
我真未料到她有这么坚决,她拖着小宇,佣人抱着小宙,四人下楼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厅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
他的脚踏车摘在客厅中。
本是晚饭时候。
才三日,全体亲友轰动,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与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她是明显的被害者,她没有理由放弃博取同情的权利。
在这几天内我并没有见到任思龙。
林士香在我办公室内对我控诉。
“你这蠢材,一辈子没有过女人,只有我相信你连碰都没碰过任思龙,人家以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与老婆离婚是为了她?这也不是离婚的时候,你现在未必追得到任,这边老婆先走掉了,这是啥子算盘?”
“这样做比较公道点。”
“你以为美眷会原谅你,你以为任思龙容易做人?她昨天辞了职。”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热闹了,传说任思龙要到KTV去,又传说外头有洋行要请她,她总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觉得她是有办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时候,甚至不能搓麻将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医师律师——”
我反问:“于事何补?事实是她还没有嫁出去,她还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金活自己,林士香,张爱玲说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俗气。”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离纯洁很远。你以为她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做尼姑 ?OK,我知道她样子美,但是长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边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没有玩任思龙,我连手也没有碰过她,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没有男人会笨得尝不到甜头就喊离婚的。
“不过她辞了职,你就不必辞了。”林士香说,“扬名,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劝你安抚施陈美眷,否则她招待记者,或是写篇自白书到明报周刊,你吃不消兜着走!”
我说:“林士香,请你滚出我的办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来找我说话。
他在我的客厅中抽烟。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斤乱得惊人,我叫玛莉替我找钟点工人,下午才来上工。
我等表哥开口。
他终于按熄了烟,一切家电视剧的节奏,他说:“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龙,你也不会追到。”
“我只是爱她。”我说,“我与你的分别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没有,我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有妻儿的男人没有资格爱别人。”
“好伟大!”他讽刺的说,“不愧为爱的真 谛!”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说,“连我自己也不 相信,这一切都像做梦。”
“只不过你做的是春秋美梦,美眷做的却是噩梦!”
“你只是妨忌,因为我有勇气追求理想,而你没有。你只肯用茶余饭后的时间来谈恋爱。”
“你确然不同,”表哥说,“拜伦说过,爱情对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在你眼中或许,但是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你是来劝我呢?还是来耻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说,“这到底是愚昧呢,还是大智大勇?”
“让我一个人想仔细吧。”我说。
“你瘦了很多。”他说,“扬名,你要当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见你。”他说,“明天上午十时。”
“我会去。你放心。”
“我自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扬名,你太愚蠢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来送客。
表哥走后,钟点女工来了,我给她钱,叫她去买点食物罐头、牛奶汽水。
我说:“买点花,不论什么。”想一想,“再买一只花瓶。颜色素点的。”很久没插花了。
女佣点点头,下楼。
我躲在书房中改剧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佣敲门进来说:“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说。看看钟,已是黄昏。
她把茶拿进来。然后离去。
我踱出客厅,可不是,什么都收拾过了,清清爽爽,茶几放着一只奶白色瓶子,里面插着一大把姜花。姜花,女佣买了这种花。
忽然之间,我想到那日任思龙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无以复加,不能控制。
我冲出家门口,开车往石澳驶去,那条路难走得很,飞弛过一个弯又一个 弯,终于来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门,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张望,客厅中一片沉静,那只孤独的鸽子在我头顶飞翔。看仔细了,雪雪白,不带一根杂毛。
我回到屋门前去坐着,等一等吧,她的车子在停车场,她一定没有走远。
刚在这么想,她回来了。拿着潜水衣与眼镜,全身湿,美发垂在胸前。见到她我有一种痛苦的快乐。我不能忘记我付出的代价。
“任思龙,”我说,“我来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没有看门上的字条?”她问。
“哪里?”
她随手撕下递给我。一张小小白只上面耳著:
“我去游泳,请稍候。”
任思龙打开门,一边说:“我知道你总是要来的,而且一定不会先打电话,你就是那种人,所以留个字条。”
我听出她的话里的意思,所以喉咙中像是塞了一团东西,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的在她阴凉的客厅中坐下。
她看着我,目光是炙热的。
我们对坐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问:“多久了?你晓得我有多久了?”
她没有回答。
我听到那些鲤鱼浮在水面,嗒嗒吸气的声音。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没看到。
我说:“我在办离婚。明天去签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听,我知道她是在听,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我说:“也许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我说,“我不会连累你。”
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站起来,“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思龙,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开门,走到门外,沙滩上的热风马上扑上来,我开车回市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风,我想出一身汗,没有开车子冷气。
家中的电话铃不住地响着。
我接过,是我的岳母岳父。
岳母的声音是颤抖的、愤怒的,“扬名,你给我马上过来!”’
“我们约好明天。”
“明天!你还敢与我说这些!我们要你现在马上来!”
岳父抢过电话,“施扬名,你给我马上滚出来,否则我放把火将你烧出来!”
我呆了一呆。“是,我马上来。”
我没料到他们俩的声音这么大。
我只好又马上出门赶过去。
第七章
到了岳父岳母家,我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美眷根本没有把我们之间的事正式跟父母提出过,两位老人家以为我们在耍花枪。
岳父跳脚:“好!好!我女儿犯了什么错,你把她轰回娘家,要跟她离婚?”他吼叫。
“你今天才知道?”我奇问。
岳父一巴掌掴了过来。我脸上火辣辣地着了一记。
岳母把他拖开,“你怎么打人来了?”她抱怨,“有什么话好好说,你把他打得僵掉了,不好说话,他不能回心转意。”
岳父像放出笼子的狮子,大吼大跳,岳母无法把他按住,他一向又有心脏病,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你的血压……”我含糊地说。
这时表哥自房中走出来,做好做歹地劝住我岳父。
我问:“美眷与孩子呢?叫我来干什么?”
“美眷在房间里!”岳母说。
“孩子们呢?”我问。
“孩子们到公园玩去了。”岳母说,“这样子小,不怕对小宙小宇有影响?”
我可没吵,吵的是他们。
叫美眷来向他摊牌也许是不对的。她难以启齿,也不好交代,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是由我来说。
岳父质问:“美眷刚才说你约她明天到律师处签字分居?”
“是。”
“签字分居等于以前的休妻,你知道吗?”
“是。”
(林冲娘子抓住林冲的枷锁,在充军途中哭诉:你为何把我休了?)
“我女儿做错什么?十年来为你养儿育女!她做错什么你要与她离婚?”
“她什么也没有做错。”我说,“这不是错的问题,我不想找借口,我承认我已不再爱她。”
“不再爱她?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不爱她,也不能与她离婚。”岳母说,“婚姻大事岂容反悔!”
“不离婚美眷会更痛苦,因为我真的不再爱她。”我诚恳的说,“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