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来,任思龙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眼睛里再也没有智慧,只有绝望,这一次无论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样的水深火热。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应怎样做。”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离开她的办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着一辆脚踏车出来给我看,不是没有耀武扬威的神气。
他说:“表舅舅买的。”
这是典型陈美眷家属作风。为了要显示他们的豪爽作风,却丝毫不理会这是别家孩子的教养问题。
小宇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辆GHOPPER,前后避震,三个排档。”
我说:“我不管邱志雄是否开劳斯莱斯,住花园洋房,施小宇,你没有骑脚踏车的地方,驶出马路去非常危险,请你把车子退回去。”
小宇听着听着,嘴巴一扁,哭起来。
美眷说:“如果你太无聊,为什么不看剧本?孩子们好好的,要不就见不到你这个爸爸,要不就挨骂,你索性把我们三口子连带脚踏车一起送返陈宅算了。”
“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来个下马威,说起来容易点是不是?”美眷脾气也很躁,“你给的那两本张爱玲翻也没翻过,你说的话我没听懂——怎生样,你是不是嫌我们?”
“我有话说。”
“我也有话说!”她坐下来,“小宇,你进房去,你放心,升了级,脚踏车是表舅舅奖给你的礼物,谁也不能干涉。”
“你这样子说话,我还做父亲不做?”我高声。
“好,你要面子,给你面子,小宇,过来请你爸爸大发慈悲,准你保留脚踏车!”
“你拿孩子开什么玩笑?”我铁青了脸。
“你拿我们开玩笑才真!”她跳起来,“你总是看我不入眼,我的头发我的衣着我的知识,现在连孩子们的玩具也干涉起来!”
小宇听见父母为他吵架,早躲起来,影子也没有了。
我问美眷,“你怎么了?你怎么干跪跟我吵了起来?”
美眷苦恼地捧着头,“扬名,我心很烦。”
“烦什么?”我问。
“扬名,我们又有了第三个孩子。”她抬起头,把这消息告诉我。
我站起来,“什么?”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对不起,扬名。”她说,“我没有服食药丸。”
“我一直以为——”
“你看我脸上的雀斑!全是药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说。
“你应该跟我商量。”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个月……”
我伤心又绝望,“美眷——”
“你想怎么做?我们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们的屋子住不下,佣人管不了那么多,真是的。”
她说话的态度如此轻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说的是一个生命。”
“不生下来就不是生命。”她很简单的说,“所以最后决定在你,你一直喜欢孩子。”
我不响,一头的冷汗。
“这可能是一个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十五年后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会得依偎在我身边叫爹爹的女儿。是,我一直想一个女儿,中年男人最大的骄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儿。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弃她,为了自私的理由,为了我个人的不快乐。
美眷说:“我烦了很久,扬名,你说吧。”
我说:“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觉。“什么?”她惊觉起来,“是什么?”
“美眷。”我沉着的说:“我不瞒你,你要坚强起来,接受现现,美眷,我们不能有这个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为我要跟你离婚。”
她抬起头来,“什么?”
“美眷,你听仔细了,”我再说一遍:“我们要离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头,“扬名,你说什么笑?”
“你听到了?”我问。
“自然听到。”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
渐渐她明白了。一层灰色笼罩了她的脸,她迟疑地,不置信地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我低下头说。
“我做错事?错在什么地方?”
“你什么也没有惜,错在我,我一直以为我爱你,事实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发觉在这十年内我不过在尽做丈夫的天职,美眷,这一切是我的错。”
“这……这不是真的!”她惊呼,“扬名,你胡说,你一直爱我,扬名,”她哭起来,“几个月前我们才结婚十周年,扬名!”她睁大眼睛,拉着我的手,全身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美眷——”我难过的说,“我真是从来没有爱过你。”
“不,你不可以这么说。”她歇斯底里,“扬名,你爱过我的!”
“那时候我以为那是爱情,”我的眼泪落下来,“可是并不是这样,美眷,现在爱情真正发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过是幻觉,求你原谅我。”
“原谅你?”她梦呓的声音。
小宇忽然从房间哭着奔出来。“爹爹,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我不要了!你们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头痛哭。
美眷说:“我不离!我不离婚!天下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你发觉你错了,可以从来再来过,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怀中拉出来,指着小宇说:“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动地。
“对不起。”
“她是谁?她是谁?”美眷尖着嗓子。
我站起来,走到书房,把自己锁在里面。
小宇渐渐不哭了,外边静寂下来。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关在房中。这对一个怀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上。
美眷把头转过来,全身都是汗,头发黏在她脸上。
美眷呜咽说:“扬名,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马上看张爱玲,我去学英文,从此我不搓麻将,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说这种话,不是你的错。”我心如刀割。
“扬名,你一向对我这么好,我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扬名,为什么呢?这不是真的!这么些年了,扬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这个事实,我要离开你。”
她摇着头,哭。
我坐在她一边忧伤。一个家,建设一个家要十年,拆毁它只要一句话。
哭了很久,她坐起来,到浴间去洗一把脸,出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她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说:“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车子、现款——”
“她是谁?”
我迟疑一下,“任思龙。”
“谁?”美眷问,“任思龙?不!不是她。”
“我爱上了她,不是她的错。”我说。
“不可能,”美眷说,“思龙不会抢别人的丈夫,不可能!”
“抢别人的丈夫只不过世俗的讲法,实际上不过是两人相爱,而我碰巧是别人的丈夫。”我说,“美眷,我对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们徒然痛苦,事实上我现在也痛苦。”
“她爱你吗?”
“我还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问别的女人这种问题,是以我要离婚。”
“那么说来,你实在非常爱她。”美眷忽然镇静下来。
“是,我认为如此。”
“你觉得一切牺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任性对我们不公平?”她责问。
“有,想了五个月。我连跟她说话也不敢,然后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向你摊牌。”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美眷又落泪。
我神经质地冷笑。“是在我们庆祝十周年之后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经发生了,我太忙着叫自己恨她,因为我不能够爱她。”
“如果你与我离婚去追求她,会使你快乐?”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乐,心中想着你与两个孩子,我会内疚。”
“三个孩子。”
我心痛如绞,“美眷,我们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改变了主意,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你如果惩罚我,不要难为孩子。”我恳求,“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说公平?我求你会听吗?”她伤心且愤怒。
“孩子是无辜的。”我说。
“难道我却罪有应得?”
“破碎的家庭对孩子们——”
“难道我要对这个家庭的破裂负责?”她看进我的脑壳里去,“你已打算离婚去追求你的爱情,你不必理会个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她镇静的说,“我不明白很多事,我连中学都没念好,我永远戴塑胶耳环,穿不协调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难道不是这样?我并没有骗你。”
“你自十八岁起,就没有长大过进步过!”
“还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过情,我现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