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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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在会上吼叫:“我们能把这个片集卖出去才怪,女主角像卢昂回来的美术学生?瞧她那样子,有气质还是有青春?是选角上的错误!她比较更像新蒲岗放工出来的,看!我们到底想骗什么人?观众与广告商都不会上当,我们打算编自己?”

  老板听了这番话跳脚,非要换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头上斜顷巴黎帽,假睫毛,廉价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学。我服了你们,法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得这个样子?哪一国发明的?香江电视国?”

  老周说:“以后开会,干脆叫‘任思龙演讲会’。”

  我对她损人的技巧五体投地。

  任思龙发起疯来谁也不敢驳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后我没有走,我静静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来。

  “这次不是你的错。”她说,“剧本写得很好,是制作部的无知。”

  我说:“或者石硖尾的收视率会很好也说不定。”

  “你几时会把电视观众的水准提高一点?”她的怒火又升上来,“你几时会说:我要大学生天天坐在电视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电视剧发展的。”

  “你可以改变灾种畸型现象。”

  “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龙,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

  “懦夫!”她骂我,转头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说:“SH——”蹲下来拾。

  我并没有帮她。

  我只是说:“思龙,你是个美丽的女人,看!独特的脸,玲珑的身材,具思想的脑袋,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为什么?”

  她站起来,看着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态出现?”我问,“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

  她坐下来,“我对你们厌倦至死,一点系统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

  “但是在营业部——”

  我冷静地说:“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摇头,“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我说,“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戾,幸亏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

  “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我有生活要维持,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

  我摇头,“思龙,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脸色大变,她说:“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我会去请教专家,这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干涉。”

  “OK,”我摆摆手,“OK。”

  她转过头来,“猪猡——”她低声说。

  “粗口有没有?要不要问候我母亲?”我问。

  她马上察觉到,脸又涨红,索性坐下来,半晌做不得声,她把我当作什么人?骂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着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锣。”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迸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于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快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竟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

  “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

  第六章

  她诧异,“你可以原车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说。

  “不要紧,我们这里都养狗,并排有三间屋子,两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坚持。

  “看,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天天都这样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来,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责任如此。”我说。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丽的洋房。单层,斜顶,白黑两色,下面就是沙滩。听到海浪打沙滩——“沙——沙——”

  我呆住。我说:“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龙不出声,黑暗中我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她用锁匙把门打开。“晚安。”她说。

  当然我没希望她请我进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马上说“再见”。忽然我想到她拒绝我送她下小路,也是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来。

  她这人真是不可救药,怕我会对她无礼?

  我本来要叫她小心点,也觉得多余费事,我也说:“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护自己。

  然后转头就走。

  我并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是塞着一团东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车场,并没有进车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回头望,她屋子的灯已经亮起采,极大的窗门,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情形,加窗帘都没有,白色的细木框围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进去把她扼死——施扬名!我悚然心惊,你想杀死谁?任思龙?

  我毕竟是恨她的,不论装得多么大方,不论我告诉自己一千次:原谅她。我恨她。

  我开动引擎,车子在死寂中发动像飞机般嘈吵,转个弯,我匆匆驶出石澳。

  我永运不会再回来。

  永

  不

  回

  来。

  发誓。

  那个星期六我早回家,带了一大叠剧本预备

  “审阅”。

  你知道,会写的人便写,不会写的人审阅。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写得好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我的牢骚甚多。社会已经对我太好,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看,身居要职,受着高薪。妻子爱我,儿子敬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社会对任思龙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觉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够讨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说:“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给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是,主人。”

  “孩子们呢?”

  “在楼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来,像是有话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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