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气宇不凡,值得长线投资。”
“我与你完全有同感。”
本才又笑了,不能哭,也只能笑。
走到柜台,本才说:“对不起,我身边并无一文。”
王振波欠欠身,“怎可叫女士会钞。”
这真是早已失传的美德。
本才在钱财方面一向疏爽,否则也不会让马柏亮有机可乘,以前她觉得谁结帐都不要紧,现在荷包空空,才知道有钱的好处。
以后可得加倍小心了。
“你真想逛科学馆吗?”
“我同加乐不久之前才去过,她爱煞那巢蜜蜂,我们也时时去海洋馆看海豚,及太空馆找和平号。”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王振波讶异。
本才微笑,“你太忙了。”
“我得再一次多谢你。”
“加乐与你,其实没有血缘。”
王振波讶异,“你认为那重要吗?”
“不,无关重要。”
“很高兴我们在这方面获得共识,来,去吃顿饭庆祝。”
王振波挑他相熟的法国馆子,本才几乎茹素,只选一汤一菜,慢慢吃。
刚好邻座也有一个七八岁女孩,不住躁动喊闷,她母亲抱怨:“嘉嘉你看隔壁那女孩多乖,斯文秀丽,一动不动。”
本才听了,只觉好笑。
不知是哪个医生说的,小孩若坐在那里不动,警惕!肯定有病,需即时检查。
她静,因为她不是小孩。
“吃什么甜品?”
“我节食。”
“你才七岁,可以随便吃什么。”
这是真的,苦中作乐,本才一口气点了好几种甜品。
邻座那母亲惊讶不已,“听,人家还会说法文。”
她女儿动气,“人家人家,我不是人家。”
王振波微笑,“有一个天才女儿,感觉不错。”
本才听到天才二字会得打冷颤。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本才说:“我?只记得从来没有童年,一直过着成年人的生活。”
“父母呢,是否已经不在世上?”
本才隔一会地方说:“是。”
王振波看着她。
“在那之前,我已正式循法律途径与他们脱离关系。”
“为什么?”王振波大奇。
“做他们的女儿压力实在太大,无论如何努力,还是做得不够好,完全没有透气空间。”
“你这样做,必然伤透他们的心。”
本才不出声。
“不过,你还是承继了遗产。”
本才:“以及罗允恭律师,父母极顽强地继续控制着我。”
她无奈地笑。
客人相继离去,只剩下他们这一桌。
王振波不得不结帐。
回家途中,本才说:“真没想到马柏亮会那么快结婚。”
这里边,似乎有个误会。
本才亦不好意思说出来:汤巧珍又无妆奁,马柏亮怎么会看中她。
片刻王振波说:“不过不怕,你现在有司徒仲乐。”
没想到他那么会打趣人。
本才也问:“那位陈百丰小姐呢?”
“我今晚与她有约。”
本才不语,真是自讨没趣。
晚上,王振波换上西装外出赴约。
很普通的西服穿在他身上看过去无限舒服熨帖,他手中拿着一束小小玫瑰花球。
本才站在楼梯回旋处往下张望,倾心地凝视他。
假使她是受花人,那该多好。
电话响了,一定是女伴来催,果然,他说了几句,匆匆出门。
本才寂寥地坐在那个角落良久。
大人总有大人的事,怎可一天到晚陪伴孩子。
本才一向会得独处,她缓缓站起,回到房间作画。
新来的保姆很会得养精蓄锐,没有人唤她,她索性不出现。
本才乐得清静。
佣人听过好几次电话,都是何教授来找。
“对不起,何教授,只得加乐在家,叫她听电话?加乐不懂得讲电话。”
多好,什么都不会,免却多少烦恼。
“叫她到你的诊所来?何教授,保姆不是已经同你联络过了吗,加乐需同父亲外出旅游,暂停诊治。”
何世坤在那边又说了些什么。
“你此刻过来看她?何教授,时间已晚,我们不招呼客人了,再见。”
佣人索性把电话接到录音装置上,她下班了。
本才继续画她的封面。
她有灵感,运笔如飞,笔触变得单纯清澄,画风像孩子般天真清晰。
本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绘画天分,直至现在。
她得心应手,痛快淋漓地完成作品。
画还没有干,她把画放在书桌上,呼出一口气。
有脚步声上楼来,本才看钟,原来已经十一点多。
王振波回来了。
他手中挽着外套,一边解松领带,本来疲倦的脸容看到本才忽然笑起来。
“你看你,面孔上沾着颜料。”
本才去照镜子,连忙用湿毛巾擦干净。
“像个小小印第安土人。”语气充满爱怜。
本才看着他笑,“约会进行得愉快吗?”
他身上有烟酒味,隐隐尚有香水味,显然颇为尽兴。
王振波不回答,他走过去看本才刚刚完成的画。
“啊,”他说,“真是美丽的作品,感觉充满希望。”
他很懂得欣赏。
过片刻,他:“我根本不喜欢晚宴。”
本才一怔。
“为着避免晚上对牢一段不愉快的婚姻,故意避开,到了主人家,立刻走进书房,躺到沙发上睡大觉,直到宴会结束。”
本才睁大双眼,竟那么自若。
“有时睡到天亮,劳驾主人叫醒,直接上班。”
“太太怎么想?”
“她也不在家,两人皆不知所踪,彼此不追究,不了了之。”
“真可怕,”本才双手掩到胸前,“听了,没人敢结婚。”
王振波憔悴地笑,“也有成功的例子,老先生老太太金婚纪念,手拉手,恩爱如昔。”
本才怀疑,“总也吵过架吧。”
“那当然,可是仍然在一起,才最重要。”
“你好似很寂寞。”
“是,我可以看到三十年后的自己:一间空屋,三辆跑车,就那么多。”
本才笑着给他接上去:“还有许多年轻美貌但是不甚懂事的女友。”
王振波正想抗议,保姆进来讶异地说:“加乐,你还不睡觉?王先生,你也该休息了。”
王振波与本才都笑起来。
王振波搔搔头,“许久许久之前,我坐在小女友家里聊天,伯母也是这样催我走。”
“那少女可美?”
“像个安琪儿。”
“现在还有联络吗?”
“早就失去影踪。”
“那也好,永远留一个好印象。”
保姆又探头进来。
王振波:“记住,明早我们要去儿童医院。”
“是。”
他走了,忘记拿走外套。
本才走过去,轻轻拎起外套袖子,略为摇动,袖子上有极浓郁香味,像那种印度的琥珀树脂,一小块,放镂空木盒内,立即香遍全室,令人迷醉,心神轮回。
是哪个艳女用这种香水?
本才睡了。
辗转反侧,不能入寐,直至天亮,有人推醒她,“加乐,该梳洗出门了。”
她睁开双目,娇慵地问:“时间已届?”
叫她的是王振波。
“是,已经八点了。”
保姆进来帮她梳洗穿戴。
考究的童装同大人衣服一样,层层叠叠,最后,给她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王振波在门口等她。
看到她下来,微笑站起来,“小姐可以出门了。”
本才打一个阿欠。
她根本没睡足。
做成年女子那么久,永远挨饿,因为节食,永远渴睡,因为昨宵不寐。
她惺松地登上车子,随着王振波出发。
到了医院,迎接他们的人竟是汤巧珍。
王振波仍然很客气,“今天虽有阳光,可是特别清寒。”
汤巧珍却问:“收到我的结婚请帖没有?”
“恭喜你。”
汤巧珍微微笑,“缘份来时挡都挡不住。”
本才静静看着她,汤老师你要小心,抑或,叫马柏亮小心?
王振波说:“我们想先去探访杨本才。”
汤巧珍说:“一会儿见。”
本才推开病房门,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感觉奇突,无限依恋。
她走过去,轻轻伏在躯壳之上。
看护过来说:“加乐,别压着杨小姐。”
本才看到她身上有溃疡,大吃一惊。
看护叹口气,“这是疮,长期卧床,在所难免。”
本才泪盈于睫。
“她本身一无所知,并无痛苦,亲友替她难过罢了,一位年轻人天天来陪她,必然是情深的男朋友。”
谁?
“他叫——”
本才脱口而出:“刘执成。”
看护惊异,“你怎么知道?”
只是,本才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刘执成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天天来,真不容易、”看护说,“所以,我有第六感,杨小姐会有痊愈机会。”
好心人还是很多。
汤巧珍来催:“时间到了。”
她看了看杨本才,放下一张白色请帖,“虽然你不能来,可是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本才冷冷看着她。
只听得她轻轻说:“马柏亮相信我领取了一笔遗产。”
本才吓一跳,这种谎言迟早拆穿,毫无益处。
杨巧珍忽然笑了,“可是他不知道遗产只得数十万。”
本才既好气又好笑。
“我渴望归宿,”她转过头来对小加乐说,“你不会明白吧。”
那边王振波过来说:“时间不是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