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着她。
她继续噜苏:“——男人谁不风流?谁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则一样有老婆服侍你——”
我打断她,“母亲,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离婚。”
“你缠牢他呀,”母亲忽然凶霸霸地说,“你为什么不缠牢地?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嘿?”
我静了一会儿。
每个人都变了,除了唐晶,每个人都除下面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来,“妈,你回去吧,我再也没精神了。”
“唉,你要后悔的。”她犹自在那里说,“我早警告过你,是你勿要听,我还出去打牌不打?见了人怎么说呢。”
对,子群说得对,母亲此刻觉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地出门去通告诸亲人:我劝过她,是她不听,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儿,不用你们来动手,我先拿她来下气,诸位,现在她与我毫无关系了。
我竟不知道母亲有这一副嘴脸,我诧异地看着老妈,怎么搞的,一向她都是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难道她的演技也这么好?
我大声说:“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气愤,这个忠心的佣人一个上午也已经受够。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来,站在我面前,忽然“呜呜”哭泣,像个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红的手擦眼睛。
我叹口气,“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为夭。
“太太,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先生又没说要赶你走,他求你留下来还来不及呢,你照样照顾两个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说什么我又听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来我的地位还不如她,原来自力更生,靠双手劳动有这等好处:她可以随时转工,越来越有价值,越来越吃香,我,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长长地叹口气,拉开衣柜,本来想收拾几件衣裳到娘家去住两天,看样子要绝了这个念头才行,母亲那边是绝对不会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离?这个家好好清醒一下,这样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实在不是办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会收容我?
我跟阿萍说:“我要出去住数日,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顾孩子。”
“唉呀,弟弟见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说。
想到平儿那圆圆的脸蛋,心里酸痛。
我说:“他母亲自身难保,哪顾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满柜的衣服,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电视剧中离家出走的女人永远知道她们该带什么衣服,大把大把地塞进箱子,拾起就走,非常潇洒凄艳,而我手足无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写字楼我去过,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点三刻。赶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车子赶到她的公司,后生带我进去,每个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机“啪啪”声,电话铃不住响,女孩子们穿戴整齐,在室内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个人肿着眼泡苍白了脸站在大堂中央,与现实完全脱节。
我像是上一个世纪的怨妇走错了时光隧道。
唐晶迎上来,“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过来,过来。”她把我拉进她的私人办公室,关上门,“你怎么样了?”
“我有话跟你说。”
“我马上要开会。”她看看表,“只有十分钟。”
“我要搬出来住两天,”我提起勇气,“你愿意收留我否?”
她说:“子君,这个关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
“我要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锁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认为因此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不?”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我家很凄清,”她补一句,“但相当舒服,你也不用带什么过来,一切应用的东西都现成。”
女秘书推门进来,“唐小姐,等你一个人呢,一号会议室。”
“来了,来了。”
唐晶临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立即离开,缓缓打量她的办公室。
-百尺多点的房间在中环的租值已经很可观了。写字台颇大,堆满了文件,一大束笔、打字机、茶杯,另一角的茶几上堆满杂志,外套与手袋就扔在一边。
我替她抬起外套,一看牌子,还是华伦天织的呢,为她挂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样,需要婢妾服侍。
这份工作不简单,唐晶真能干,到底是怎么去应付的?
白色的墙壁上悬着四个斗大的隶书:“难得糊涂。”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双软底绣花鞋,大概贪舒服的时候换上它。
以前我并没有来过唐晶的办公室,今天有种温馨与安全感,坐下来竟不大想离开。
这是属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紧牙关,争取回来的,牢不可破,她多年来付出的力气得到了报酬。
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多年来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费,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受人传颂?
我认识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岁,念小学一年级。我们是同一间小中大学的同学,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说情比姐妹,看样子直情胜过姐妹多多。
我终于离开那间写字楼,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向我投来过一眼半眼。
这些人对社会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贡献,不比我……
唐晶也时时到城中烧腊店买又烧饭。
我扶着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烟般在眼前转过。
“唐晶!”我悲从中来。
“别哭别哭,天大的事,吃饱再说。”
我哽咽地看着她。
“我也受够了,”她伸个懒腰叹口气,“不如我们两个人齐齐到外国的小镇做女侍去,过其宁静的生活。”
唐晶的脸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妆剥落,头发也乱了,然而却有一种懒洋洋的性感。
毫无疑问,追求唐晶的人应该尚有很多,她至少还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说,“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职,每天到公司去对伙计发号施令……”
“你错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对我呼来喝去是真,什么价计,我就是人家的伙计。”
“我不相信。”
“咄!”
我们简单地解决一餐。
我不置信地问:“怎么电话铃不响?没有人持着玫瑰花来约你去跳舞吃饭?”
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且不与你讨论这个,切身的事更重要。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见一见那个辜玲玲。”
“奇怪,都想见一见丈夫的新欢。也罢,算是正常举止。”
“别再对我贫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经受够。”
“请你不要将我与令妹相提并论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见过辜玲玲,我才决定是否离婚。”我说。
我歉意地低着头,我还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却窝窝囊囊地妥协着。
“有没有听过关于涓生与她的……事?”我问。
“听过一些。”
“譬如——?”
“譬如她双手忙着搓麻将,就把坐在身边的史医生的手拉过来,夹在她大腿当中。”唐晶皱皱眉头,下评语,“真低级趣味,像街上卖笑女与水兵调情的手腕。”
我呆呆地听着。涓生看女人搓麻将?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害羞的一个人,亲戚问起他当年的恋爱史,他亦会脸红,我不明白他怎么肯当众演出那么肉麻的镜头。
我用手支撑着头。
我问唐晶:“涓生有没有对你说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见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个安排法?”我问。
“通过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头,无话可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这四个字的含义。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长沙发。唐晶在九点多就酣睡,没法了,一整天在外头扑来扑去,晚上也难怪一碰到床就崩溃。而我却睁着眼睛无法成寐,频频上洗手间,一合上眼就听见平儿的哭声。
倚赖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六点多,我起来做咖啡喝,唐晶的闹钟也响了。
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脸换衣服,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大概独居惯了,早上没有跟人说话的习惯。
我把咖啡递给她。
她摊开早报,读一会儿,忽然拍起头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叹一声。
我原本愁容满脸,此刻倒被她引得笑起来。
我问:“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无知妇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钻进日本房车,小车子趣怪地缓缓开出,她又出门去度过有意义的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