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送安儿到飞机场,我告一个上午的假。
安儿没有带太多的行李,她说父亲给她许多现款,她不愁没有衣服穿。
她太懂事,我反而觉得凄凉,鼻子又酸又涩,声音浊在喉咙中。
如果她已经十七八岁,我会心安理得,到底还小.我终于用手帕掩上面孔。
安儿答应暑假回来看我。
涓生在飞机场见到我,迟疑一下,走向前来与我说话。
“如何?生活还习惯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想了很久,我中肯地说:“刚开始,还不知道。”
“听说你找到一份工作?”
“是的。”
“记住,别人做得来的事,你也做得来。”
我说:“唐晶也这么说。”
他仿佛尚有活要说,我却转身离开,他也没有叫住我。
回到公司,同事们已吃过午饭,我吃一个苹果充饥。
陈总达走过来说:“当心胃痛。”
我抬起头,牵一幸嘴角,算是打招呼,不言语。
“咦,你哭过了?”他毫不忌讳地表示关心。
我还是不出声。
他把脸趋近来,陈总达并不是美男子,我连忙退开一步,还是与男同事维持一点距离的好。
事实上他的外型很可笑,有点头大身小,一张脸上布着幼时长青春痘时留下的斑痕,架一副老式玳瑁边的眼镜。
陈总达外型非常老实,也非常勤力,自中学毕业,近二十年间便在这所大机构里做,升得不比人快,但总算顺利,所以他也有一股自信。
他对我的关心我不是不感激,但是我不认为他可以帮我。
“哭了?”陈总达锲而不舍地追究下去。
我奇怪,平日他也是一个很懂得礼貌的人,不应问这么多的问题。
我只点点头。
“不要为泼泻的牛奶而哭。”他说。
忽然之间运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成语,我只好笑了。
他说:“不好的男人因他去,你自己坚强起来才是正经事。”
我怔住,随即吃惊。我看错陈总达了,老实的表皮下原来是一个精密的、喜欢刺听旁人秘密的汉子。我来这里才一个月,他怎么知道我的事?从刚才的两句话听来,他对我的过去仿佛再详尽没有。
我有点失措,随即继续保持沉默。
说话太多是我的毛病,总得把这个吃亏的缺点改过来才是。
他肥脸上充满诚意,轻轻说:“离婚在这年头也是很普通前事,不必挂在心头。”
我非常好奇,想问:“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送别安儿的悲怆一下子减半。
“你不要误会,同事之间应该互相关怀。你的家事一下子就传开了,大机构里传言与谣言最多,每个工作人员的嘴巴都喳喳喳不停,”他微笑,“但我分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是吗?”我温和地敷衍他,“好本事。”
那个下午布朗先生把我写的报告全数扔出来,评语是:“不合格式”,我莫名其妙,正在这个时候,薪水单发出来了,找看一看纸上打的数目:四三二零,不知怎地,手发起抖来。
这不是血汗钱是什么?这跟祥子拉洋车所得来的报酬有什么分别?我万念俱灰,不禁伏在办公桌上。
同事见我如此难过,也不问什么情由,只装看不见,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毕现,今天总算叫我看到,也不没有什么伤心,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悲愁又有什么用?”
我把报告的格式先往看一次,然后依足了条文,原封不动地抄了给布郎。
女秘书提醒我,“他不喜欢人告假,这次是给你下马威,你要当心。”这样的警告已算难能可贵。
我默然。
从一个西医的夫人贬为小职员,不是人人有这样的机会,我神经质地笑。。
下班时分,陈总达跟我说,“要不要去喝一杯东西?松弛一下神经?”
我也闻说过,放工后可以到一些酒吧去享受一下所谓“欢乐时光”。那时的酒特别便宜,气氛特别好,是打工仔的好去处。不知怎地,我有种乐得去见识见识的感觉,于是点点头。
陈总达有种形容不出的欢喜,他对我很好,我看得出来,希望他不是时下那种急色儿,他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小人物,闲时略为东家长西家短是有的,真要他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除非喂他吃豹子胆。
对这样的中性人物,我是放心的——我又什么不放心?我已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
人们对我怎么想呢?
我唯一知道的混合酒是“蚱蜢”,那时涓生喜其颜色悦目,时常调来吃。
陈总达的开场白很奇特,他说:“发了薪水了。”
我居然很有共鸣,“是,发了薪水。”
“你自己一个人花吧?”他试探问。
“是。”我点点头。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他说。我呷一口酒,洗耳恭听他的下文。
“我那份薪水一家开销呢。”他感叹。
“呵,多少个孩子?太太没有做事?”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念小学,太太即使出去做,也不过赚千儿几百,干脆在家充老妈子算了。”
我点点头,“现在一万元的月薪也不是那么好花的了。”
他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你以前的先生是干哪一行的?”
我很辛酸,答道:“做些小生意。”
他狐疑,“他们说是西医。”
明知故问,我也变得会耍花招了,我问,“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可是传得好厉害呵,说跟女明星辜玲玲走的,便是你的前夫。”
我的酒意涌上来.便说,“辜玲玲?没听说过。”
这时候有人在我背后拍一记,“子君,你怎么在这里?”
我转头:“唐晶。”
连忙拉着她的手。
“来,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说拉起我。
我说:“我才喝了两口,刚坐下。”
她也不跟我多说,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
我只好向陈总达挥手执意。
在车子里我对唐晶说:“我没有醉。”
“我知道你没有醉。”
我看她。初春,她一身猄皮衣裙,明艳的化妆打扮,厌世的神情,益发衬托得我十分猥琐、我低下头来。
“我不想你跟那种对时坐喝酒,不出一小时,人家就视你为他的同类。”唐晶教训我。
我也觉得无话可说,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后嫌她闷的小男人小职员。子君,你再离十次婚,也不必同这种人来往。”
我不响。
“寂寞?”唐晶问。
我点点头。
“他们也未必能帮你解决问题。”唐晶说。
我说:“今日发了薪水。”借故叉开话题。
“太好了,有什么感受?”
“作孽,”我叹口气,“真是血汗钱。唐晶,我勿想做下去了。”
“你奶奶的,你再跟我说这种话,我剥你的皮,”她恼怒万分,“现在只有这份工作才可以救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叹口气,“我说说而已,不敢不做。”
“你如果寂寞,我介绍你看红楼梦。”
“闷死人呢。”
“你才闷死人。”她气道。
唐晶将车开到她的家去,我们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将两本深蓝色的线装破烂的书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劲来看,略翻一下,看到两行警句“……一世无成,半生潦倒。”有点意思。
“咦,”我说:“这不是我吗?”
“你?你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说,“一事无成,半生潦倒。”
“潦倒也有人争?”我白她一眼。
顺手拾起一本杂志,看看封面:“……张敏仪是谁?”
“一个很能干的女子。”
我问:“她能干还是你能干?”
“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
“你认识她吗?”
“点头之交。”
我将手中的一杯酒一干而尽,“她快乐吗?”
“我没敢问。”唐晶说。
“见高拜,见低踩,”我哼一声,“见到我什么话都骂,见到人家问也不敢问。”
“你醉了。”
“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
朦胧间听见她说:“不怎么样,明天还得爬起来上班。”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两个大肿眼泡。
上班去了。
陈总达一见我便迎出来,我有点歉意。
他很温和地问:“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唐晶?”
“你认识她?”我讶异。
“顶顶大名的女强人。”陈微笑。
“她最不喜欢人叫她女强人。”我微笑,“而且她不是女强人。”
陈总达艳羡地问:“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既好气又好笑,没想到有人羡慕我认识唐晶,这真是个名气世界,而唐晶又如此向往张敏仪,忽然之间,我感慨得很。
闭门在家里坐着,怎么会知道撩会上有这种现象。
还未与陈总达细说,就有电话找我,这么早,是谁呢。
电话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
“姐?我是子群。”那边的声音沙哑可怕,完全不像子群,“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快来保释我。”
“你在派出所?”我发呆,“怎么回事?”
“你来了再说。快来。”她挂上电话。